从那几位伤愈的巡史吏口中,逐字逐句地整理他们的口述实录。
不许加任何修饰,不许改动任何一个粗鄙的字眼,甚至连他们因疼痛而发出的呻吟、因愤怒而爆出的粗口,都要原原本本地录下来。
三日后,三份触目惊心的血肉文本摆在了我的案头。
《南陵血录》——记录了巡史吏被追杀,眼睁睁看着同伴被乱刀砍死,自己滚下山崖的全部过程。
文字歪斜颤抖,夹杂着干涸的血点,翻动时能嗅到一丝铁锈般的腥气。
《渭北饥状》——来自一位老吏的泣血之言,他亲眼见到灾民易子而食,而当地县令的粮仓里,粟米堆积如山,已经发霉。
文中多次出现墨团涂改的痕迹,那是他回忆至此,涕泪交加,执笔失控所致。
《云梦逃户记》——描述了上百户农民因不堪重负,抛弃田地逃入大泽深处,宁与毒虫猛兽为伍,也不愿再为豪强服役的惨状。
字迹由起初的工整逐渐变得潦草,仿佛书写者一边记录,一边听见远方传来的哀哭。
这三份记录,字迹潦草,言辞粗鄙,充满了血腥、腐臭和绝望的气息,却比任何史书都更具力量。
当天,我在国史馆正厅设下“观文案”。
左边,悬挂着这三份血淋淋的《实录》;右边,并列挂着琅琊、南阳、河内三郡呈上的、辞藻华美却空无一物的“太平报告”。
我请来了丞相李斯,以及国子监的几位博士,名义是请他们评议,“何者可为国史蓝本”。
那几位饱读诗书的博士只看了一眼左边,便纷纷面露嫌恶之色,有人当场大袖一挥,怒斥:“粗鄙不堪!此等污秽之言,岂能入史?简直污辱典籍,有伤国体!”衣袖带风,拂起尘埃,在阳光中飞舞如灰蝶。
李斯却一言不发。
他先是细细看了右边那些他无比熟悉的官样文章,然后,他的目光移向左边,久久地,凝固在那份《渭北饥状》上。
我看见他的手在袖中微微攥紧,指节泛白,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而缓慢。
当晚,李斯的府上派人送来一张便条,上面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寥寥十六个字,笔力却仿佛要刺穿绢布:“言虽陋,事皆实;文虽野,民之喉也。”
我将便条在烛火上烧尽,火焰舔舐纸角,卷曲成黑蝶,飘落掌心尚带余温。
这位最务实的政治盟友,已经被我拉上了战车。
我连夜写就奏疏,直入章台宫。
“史不载虚文,唯录实情。请陛下颁行新式文书,凡巡史所报,必须依格填写,缺项即退。敢以骈俪美文欺瞒圣听者,以伪造诏书论处!”
次日一早,批红的奏疏便送了回来。
嬴政朱红的御笔只批了一个字:“可。”
但在那个“可”字之后,他又用更重的笔力,添上了一句惊心动魄的话:
“朕不要看锦绣文章,要看百姓肚皮。”
新令如一道黑色闪电,划破了大秦官场的上空,一时间,地方哗然。
有郡守在私下讥讽:“赤壤君是想让天下官吏,都变成库房里打算盘的账房小吏吗?”话语如风,却藏不住背后的冷笑与敌意。
然而,君令如山。
新政推行的第一个月,便有十二名县丞,因文书三次被国史馆以“栏目缺失”为由驳回,按新律停俸半年,家门几乎被愤怒的妻子踏破。
锅碗摔地之声、妇孺哭喊之音,自坊间隐隐传来,如同暗流涌动。
更有一郡,自作聪明,试图将去年的旧文书誊抄一遍充数。
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墨鸢设计的“编号连缀法”如同一张天网。
每一卷的结尾编号,必须与下一卷的开头编号严密衔接。
那份伪造的文书,在编号上出现了明显的断裂,当场败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