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萧惊弦离世后的第二个冬天。寒潮过境,夜风凛冽,如同无形的冰刃,刮过城市的水泥森林,发出凄厉的呜咽。街道早早便空旷下来,只剩下零星车辆碾过冰冷路面的沉闷声响。天空是一种浓稠的、化不开的墨黑,没有星月,唯有远处高楼顶端的航空障碍灯,像一双双孤独的、永不闭合的红眼睛,冷漠地俯视着沉睡的人间。空气中弥漫着刺骨的干燥寒意,呼吸间带出的白气瞬间便被黑暗吞噬。
位于梧桐公馆顶层的公寓,此刻死寂得如同墓穴。中央空调维持着最低限度的运行,送出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暖风,勉强对抗着窗外无孔不入的严寒。巨大的空间里,黑暗是唯一的主宰。家具的轮廓在浓稠的夜色中模糊成一片片沉默的、臃肿的阴影。空气里,一种冰冷的、混杂着尘埃和一丝若有若无、即将彻底消散的、属于过往的熟悉气息(或许是书卷,或许是某种特定的香氛残余)凝固着,沉重得令人窒息。
萧逐云躺在卧室宽阔的双人床上。被子很厚,却似乎无法抵御从心底深处蔓延出来的寒意。他侧卧着,身体蜷缩,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姿势。床头柜上,电子钟发出幽绿的、冰冷的光晕,显示着凌晨三点十七分。他的呼吸浅而急促,眉头紧锁,额发被冷汗濡湿,紧贴在皮肤上。显然,他正深陷于一场并不安宁的梦境。
然而,梦境的内容,起初却并非恐惧。
梦的起始,没有逻辑,没有过渡。仿佛只是眨了一下眼,周遭的黑暗与寒冷便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暖到近乎不真实的、金灿灿的光晕。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熟悉到令人心尖发颤的地方——公寓那间宽敞的、三面落地玻璃的阳光房。但眼前的景象,与他记忆中的任何一个时刻都不同。阳光!是那种盛夏午后最炽烈、最饱满的阳光,毫无保留地透过洁净的玻璃顶棚和窗户倾泻而下,将整个空间淹没在一片耀眼的、流动的金色海洋里。光柱中,无数微尘如金色的精灵,欢快地舞蹈。温度宜人,暖洋洋地包裹着肌肤,驱散了现实中所有的寒意。窗外,不再是冬夜的漆黑,而是蓝得透明的、高远的天空,和仿佛触手可及的、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冠,绿得发亮。
这过分的明亮和温暖,本身就带着一种梦幻的、失真的质感。
然后,他看到了他。
就在阳光房中央,那张父亲最常坐的、铺着柔软米白色坐垫的藤制躺椅旁,一个人背对着他,正微微俯身,摆弄着窗台上一盆长势喜人的、开着淡紫色小花的蝴蝶兰。
那人穿着一件熨帖的、质地精良的浅蓝色细条纹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皮肤是健康的、带着生命光泽的小麦色,肌肉线条流畅而结实。身形挺拔,肩膀宽阔,腰背笔直,没有丝毫佝偻或虚弱的迹象。头发梳理得整齐,虽夹杂着银丝,却浓密而有光泽。
仅仅是这样一个背影,就让萧逐云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巨响。
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生怕一丝细微的动静就会惊碎这脆弱的幻影。
就在这时,那个身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缓缓地转了过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是父亲。萧惊弦。
但……不是他记忆中那个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需要轮椅代步、眼神疲惫而隐忍的父亲。眼前的这个人,面容饱满红润,皮肤紧致,几乎看不到深刻的皱纹。那双深邃的眼眸,明亮如星辰,清澈见底,闪烁着睿智、温和而又充满生命活力的光彩。嘴角自然地上扬着,带着一抹轻松而愉悦的笑意,那笑意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温暖得如同此刻满室的阳光。
是父亲。是他童年记忆里、意气风发正值盛年时的父亲!是他在那些老电影和旧照片里无数次仰望、崇拜的那个光芒万丈的艺术家!是那个健康的、强大的、仿佛永远不会被时间击败的萧惊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