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的司马懿,自始至终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而平稳,仿佛对身边这场因他而起的无声争夺毫无所觉。
张春华的目光从儿子脸上,移到柏灵筠那平静无波的面容,最后落回榻上那“昏睡”的丈夫身上。一种巨大的、被孤立无援的悲凉瞬间攫住了她。她在这里,成了一个多余的、需要被“保养”起来的旧人。
她缓缓站起身,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默默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向门外走去。秋穗连忙上前搀扶,主仆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廊道的阴影里。
城西,废弃的洛水仓。黑暗中,只几支松明火把跳动,映照着一张张或凶狠或麻木的脸。
司马师站在高处,玄色劲装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陈幕,你带两百人,分批次,扮作贩运柴炭的脚夫,潜伏于广阳门、津阳门左近。
脸上带疤的陈幕抱拳躬身。
石奴,司马师看向那个如同铁塔般的汉子,你领一百五十精锐,混入运送建材的队伍,负责夏门、谷门。记住,眼神都收着点,你们现在是苦力,不是杀才。
石奴沉默地点头,眼神如岩石般坚定。
凡暴露行迹者,凡酗酒滋事者,凡私与家人通信者——司马师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刃刮过每个人的耳膜,皆按律处置,绝不姑息。安家费已发,若事成,另有厚赏。若败……尔等皆知后果。
夜色深沉,雨丝再次飘落。太尉蒋济与司徒高柔,身着便服,披着深色斗篷,由司马府心腹家臣司马亮引领,从不同路径,悄无声息地进入太傅府内室。
室内只点了一盏青铜雁鱼灯,光线昏黄,将司马懿枯瘦的面容映照得更加憔悴。他挣扎着要从榻上坐起,高柔连忙上前扶住。
“太傅保重身体要紧!”
司马懿反手紧紧抓住蒋济的衣袖,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未谈权力,只谈国事,声音嘶哑,带着泣音:“爽……败乱国政,穷奢极欲,凿窟室,蓄声伎,其罪一也;内迁太后,隔绝中外,动摇国本,其罪二也;外纵姜维,兴势丧师,辱国殃民,其罪三也!”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柏灵筠连忙递上药盏,他推开不饮,老泪纵横:“懿……深受武皇帝、文皇帝、明皇帝三世厚恩,每念及此,痛彻心扉!今此残躯,非为自身,实欲为陛下、为大魏江山,清此君侧之恶!事成之日,懿当还政陛下,退居林下,若有异心,天人共戮!”
蒋济看着眼前这“垂死”老人声泪俱下的控诉与誓言,想起曹爽集团的种种不堪,不由得动容。他反手握住司马懿冰凉的手,郑重道:“太傅放心,国事至此,济等岂能坐视?愿效犬马之劳!”高柔亦在旁重重颔首。
送走蒋济、高柔,柏灵筠悄步近前,低声道:“淮南毋丘将军密使又至,言将士感念太傅当年平定辽东之威,军心可用,唯太傅马首是瞻。”
司马懿闭目沉思片刻,缓缓吐出四个字:“忍辱负重。”
窗外,雨声渐沥。司马师处理完死士部署,回到父亲榻前复命。
“都安排妥当了?”
“万事俱备。”司马师低声道,“只待天时。”
司马懿微微颔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锐利的光芒,旋即隐去。他向着窗外伸出手,接了些许冰凉的雨水漱了漱口,那动作缓慢而艰难。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漆黑的夜幕,瞬间照亮了他那只枯瘦、布满老年斑却异常稳定的手。雨水在他指缝间流淌,映着电光,仿佛凝固的毒液。那手在空中微微一顿,旋即收回阴影之中。
仿佛已扼住这座帝国都城的咽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