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地咳嗽起来。司马师连忙将她扶起些许,轻拍她的背。待咳喘稍平,张春华颓然倒回枕上,眼神重新变得空茫。当司马昭啜泣着试图说“父亲他……”时,她猛地闭上双眼,将头彻底转向内侧,用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墙,隔绝了所有关于那个男人的信息。
内室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细微的响动。司马亮的声音隔着门帘低低响起:“大公子,二公子……太傅来了。”
话音落下,槅扇门被无声地推开。司马懿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家常棉袍,外面罩着玄色貂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这严冬本身。他在距离床榻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落在张春华身上,像是在审视一件与自己并无太多关联的旧物。
室内静得可怕。秋穗早已伏跪在地,不敢抬头。司马昭和司马师也站起身,垂手立在榻边。
司马懿就那样站着,一言不发。时间的流逝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他的目光或许有那么一瞬间的游离,穿透了眼前这具油尽灯枯的躯壳,看到了许多年前,邺城那个略显简陋的新房里,红烛摇曳,新妇张春华眉眼刚烈,却在他伏案苦读至深夜时,默默为他披上一件外衣,动作间带着初为人妻的羞涩与坚定;看到了太和年间,他被明皇帝(曹叡)罢黜官爵,羁留河内温县老家,那段门前冷落、前途未卜的灰暗岁月里,她脱下绫罗,换上粗布麻衣,亲自操持那个远离权力中心的家,用惊人的韧性抵挡着外界的窥探与压力,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与守护,不曾有过半分怨怼;看到了无数次政局动荡、家族迁徙中,她如同坚韧的藤蔓,牢牢维系着内宅的稳定,将师儿、昭儿、干儿一一抚养长大,让他得以在惊涛骇浪中,始终保有一处可以喘息的后方……那些画面模糊而遥远,如同隔着一层被岁月浸染的薄纱,带着温县老宅里那几分潮湿的土气,和邺城旧居庭院中槐花的淡香。就在这时,柏灵筠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边,她没有进来,只是对着司马懿微微颔首。
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司马懿眼中那仅有的一丝恍惚瞬间消散,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沉。他想起方才在书房,柏灵筠低声禀报:“蒋太尉(蒋济)方才密会,言及宫中卫尉似有异动,恐曹昭伯(曹爽)欲进一步隔绝内外……” 天下大局,家族命运,那盘关乎生死存亡的棋局,正到了最紧要的关头。眼前这卧榻之人,这些儿女情长、夫妻恩怨,相比之下,显得如此的……微不足道。
他终于动了动嘴唇,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好好伺候夫人。”
说完,他不再多看榻上一眼,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静心斋”。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帘之后,带走的,是张春华对这世间最后一点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盼。
在他离开后,张春华一直紧绷的身体,忽然松弛了下来。她涣散的瞳孔望着虚空,脑海中最后的画面,不是数十年的夫妻情分,而是那日书房,他扭曲的面容和那四个字——“老物可憎”。一口浊气,幽幽地从她胸腔中吐出,带着无尽的悲凉与憾恨。
她的手,从司马师紧握的掌心,无力地滑落。
“母亲——!”
司马昭发出一声悲恸的哀嚎,猛地扑倒在榻前。司马师依旧紧紧握着母亲尚存一丝余温的手,他没有哭出声,但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牙关紧咬,脸颊的肌肉扭曲着,那双酷似其父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的光芒。
“静心斋”内,哭声终于冲破了压抑,撕心裂肺。
消息传到司马懿书房时,他正听着司马亮低声汇报着城西废仓“那些人”的近况。他执笔批阅文书的动作顿了顿,一滴浓墨,从笔尖坠落,在摊开的帛书上迅速晕染开一团丑陋的黑色。
他沉默了片刻,放下笔。
“按礼制办吧。”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知会宗正和大鸿胪署,依律操办丧仪。师儿和昭儿……让他们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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