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的天空,骤然间乌云密布,那云层低得仿佛要压到屋顶。紧接着,不是雨,而是豆大的冰雹,噼里啪啦砸下来,随后又变成了鹅毛大雪。那可是农历七月啊!地里刚抽穗的高粱,园子里水灵的瓜菜,瞬间被砸烂、冻僵。屯子里鸡飞狗跳,哭喊声一片。
老人们聚在屯长家里,脸色凝重得像锅底。他们窃窃私语,提到了一些久远的传闻。说是很多年前,还是前清的时候,有一支朝廷的军队在这片山沟里和洋鬼子打过一场恶仗,死了好多人,尸体都来不及收。还有人说,是更早以前,闹长毛(太平军)或是捻军的时候,也有败兵逃进这大山,再没出来。后来,每隔些年头,遇到天气反常,或是世道不太平,就有人听见“鬼见愁”那边有军队过路的声音,看见模糊的人影。屯里人管这个叫“阴兵借道”。说是那些战死的冤魂,执念不散,还在重复着生前的行动。
“老挖看见的……怕是那些没捞着香火的孤魂野鬼啊……”一个掉了牙的老太太颤巍巍地说。
张老挖把自己关在屋里,几天没出门。他不仅仅是怕,心里头更像打翻了五味瓶。他想起自己那没见过几面的爹,也是被拉去当了兵,说是死在了关内,连个尸首都没找回来。他看着窗外被异常天气毁掉的田地,想着屯里人接下来要挨的饿,受的冻。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他心里翻腾。那些模糊的“阴兵”,在他眼里,不再仅仅是可怕的鬼魂,似乎也成了一个个像他爹一样,被这乱世吞噬,无法归家的可怜人。他们的沉默,是不是也是对这世道的控诉?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月光依旧昏黄。张老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翻出家里仅有的几刀黄裱纸,又悄悄摸黑叠了些粗糙的金元宝。等到夜深人静,他提着一盏小小的气死风灯,抱着一篮子的纸钱,深一脚浅一脚地又来到了“鬼见愁”路口。
山风呜咽,吹得灯苗忽明忽灭。他选了个背风的地方,划着火柴,点燃了纸钱。火苗升腾起来,映着他木然又带着一丝虔诚的脸。他一边烧,一边低声念叨着,像是说给那些路过的阴魂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走吧……走吧……别再惦念这儿了……不管是哪朝哪代的兵,死了,就安心走吧……这阳世道,苦……苦够了……拿上这点盘缠,找个好人家投胎去……别再受这轮回的罪了……”
纸灰被风卷起,像黑色的蝴蝶,在山谷间飞舞。恍惚间,他似乎又听到了那整齐而沉闷的脚步声,但这一次,那声音似乎不再那么刺耳,反而带着一种释然的轻盈,渐渐消散在风中。远处,屯里的狗零星地叫了几声,又恢复了平静。
自那以后,屯子里再没人听说过“阴兵借道”的事。张老挖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张老挖,但屯里人发现,他眼神里那层木愣愣的雾,好像散了些。他依然独自生活,只是偶尔,在七月半的晚上,他会拎着点纸钱,默默走到屯子口,远远对着“鬼见愁”的方向烧了。
那场突如其来的七月雪,冻死了庄稼,也冻死了很多人活下去的希望。日子依旧艰难,就像东北黑土地上那层厚厚的积雪,看似平静,底下却埋着无数不为人知的枯骨和秘密。张老挖的经历,成了屯里又一个只能在炕头灶边、压低了声音才能讲述的“瞎话儿”。人们说起时,总会加上一句:“那些没回家的魂儿啊,说不定就在哪儿看着咱们呢……” 这话里,有怕,有忌讳,但渐渐地,也多了一丝说不清是怜悯还是无奈的叹息。这,大概就是那片土地上,生者与死者之间,一种独特而坚韧的羁绊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