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来自遥远黄土地的信,静静地躺在方俊的手里,薄薄的一张纸,却仿佛压着他整个青春的重量。
信封的边角,已经被磨得起了毛,上面还沾着几点早已干涸的、说不清是泥土还是雨水的污渍。它像一个饱经风霜的信使,穿越了千山万水,终于,带着宿命般的气息,抵达了他的手中。
方俊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摩挲着信封上那一行熟悉的、却又显得有些陌生的粗糙字迹。
李秀莲。
这个名字,像一颗被埋藏在他记忆最深处的、滚烫的火种。在这一刻,被现实的冷风一吹,瞬间复燃,带着黄土地的粗粝、红高粱的炙热,以及那场山洪的冰冷,轰然一声,占据了他那颗早已被战争和死亡掏空的心。
他想起了那个扎着乌黑大辫子、像一团火一样的姑娘。
想起了她赶着骡车,在村口冲着大队长李大栓大呼小叫的泼辣劲儿。
想起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山洪中,她和他一起,拼了命把王卫国从死亡的洪流里拽出来的场景。那瘦弱的臂膀,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量。
更想起了他和王卫国参军离别的前夜,在高粱地里,她红着眼睛,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才下定决心,把一个亲手缝制的、绣着一对比翼鸟的鞋垫塞进他怀里的样子。
“方俊,你记着,我……我等你回来。”
那时的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却透着一股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执拗。那双明亮的、野性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属于小女儿家的、毫无保留的爱恋与不舍。
那时的他,握着她滚烫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那个承诺,是他在冰冷的猫耳洞里,在枪林弹雨中,在饥饿与绝望的边缘,无数次支撑他活下来的信念之一。那一双精心绣制的鞋垫,至今还压在他的军用挎包的最底层,珍惜得如同传家宝。
可现在,当这封承载着那个承诺的信,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心里,却涌起了一股莫名的、近乎于恐惧的慌乱。
他害怕。
他害怕打开它。
他害怕信里写的,不是他所期盼的。因为他已经近五个月没有收到她的来信了。
战争,改变了一切。它改变了他,也一定,改变了远方的她。那些他无法参与的、漫长而又寂寞的日日夜夜,足以发生任何他无法预料的故事。
“方俊同志,咋不拆开看呢?家里来的信吧?看你这表情,不会是对象寄来的吧?”通讯员小李看他愣在那里,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笑嘻嘻地打趣道。
“啊……嗯,是……是家里的。”方俊如梦初醒,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胡乱地应了一声。
他攥着信,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离开了卫生室门口,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宿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而又不真实。
宿舍里空无一人。战友们三三两两地聚在操场上,用高声的谈笑,驱散着还未散尽的战争阴影。
方俊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地喘着粗气。他觉得,自己面对的是比119高地那次向死而生的经历还要惊心动魄的战斗。那一次,他赌的是命;而这一次,他赌的,可能是他整个青春的信仰。
他走到床边坐下,将那封信郑重地放在了膝盖上。
他双眼凝视着它,足足有五分钟。
最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该来的,总会来。是刀山还是火海,都得闯过去。
他用那双曾经精准操作过无数次精密仪器、也曾在战火中愤怒地抠进血泥的手,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封的封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拆解一颗不知何时会爆炸的炸弹。
里面,是一张薄薄的、用作业本纸写的信纸,折叠得整整齐齐。
信纸上,还是那熟悉的、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的字迹。只是,那字里行间,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的泼辣,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