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土腥气和陈旧灰尘味的空气涌入肺叶,刺痛了他。
他们这些苦主的脸是苦的,他们的冤屈是具体的,可一旦被抛进那喧嚣的网络世界,就像一滴水落进滚油里。
“刺啦”一声,冒一阵青烟,便什么都没了。
只是转瞬即逝的数字,人们茶余饭后几句廉价的唏嘘或义愤,很快就会被新的、更猎奇、更热闹的信息覆盖淹没。
连一点痕迹都留不下。
他老了,记性不好了,很多细节都模糊了。
幸好,还有恒海娃子。
那孩子有文化,懂他们不懂的东西,帮他查资料,在一堆他看不明白的文件和网页里,梳理出那条能害死人的脉络。
然后,反反复复地教他,见了人该怎么说,面对镜头该怎么讲。
那些拗口的名词,复杂的因果,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啃,一句一句地背,像是在嚼一团干硬的、扎嘴的茅草。
无数个不眠的夜里,他就对着空荡荡的的墙壁,嘴唇无声地翕动,反反复复。
直到那些话不再是声音,而是刻进了骨头里,融进了血肉里。
恒海娃子说,福根叔,你记牢,不能一上来就哭天抢地诉苦,那样别人听多了就烦了,把你当成祥林嫂,觉得你只会念叨‘阿毛’。
没人爱听纯粹的悲惨,那太……太直接了,反而让人想躲。
你要先让他们看见你这个人,一个活生生、有喜有悲的人,引起他们的同情和注意力,让他们觉得你可怜,能跟你共情。
然后,再一步一步,像剥洋葱一样,引出那骇人听闻的事实。
要让他们认识到,这不仅仅是你们一家的个人恩怨,更是关乎许多人性命、关乎天理伦常的大事件!
只有这样,这样才能引起大众的警惕,才能让事情不至于再次被轻易掩盖。
这世道……复杂了,扭曲了,才会有人重视,才会有人记得。
感同身受了,才会重视。
单纯的悲惨,打动不了任何人,只会被更快地遗忘,像扫垃圾一样被扫进角落。
杨福根重新抬起眼,浑浊的眼睛眨了眨。
他看向那黑洞洞的镜头,那双原本枯井般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碎裂。
又一点点凝聚成更为坚硬、更为绝望的东西。
“好,不认识好……不认识,那我……就从头讲起。”
他努力聚焦,开始背诵那段早已烂熟于心的话。
他试图让语气带上一点感情,像恒海娃子教的那样,带点“人味儿”。
可他太久没有正常地、带着情感去表达什么了,声音干涩生硬,断断续续。
“去年……去年这时候,槐花刚开,香喷喷的。我儿子杨建军、儿媳李秀梅,带着我三岁的小孙子牛牛,回……回来趁假期看看我老头子。”
“牛牛,我那小孙子,虎头虎脑,跑起来像个小牛犊,噔噔噔的,追在我屁股后面,‘爷爷’、‘爷爷’地叫,那声音,又脆又亮……”
杨福根脸上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但那光亮转瞬即逝,被更深的痛苦吞噬。
“可、可没过几天,孩子、孩子就开始发烧,身上起红点点。起初以为是天气变化,着了凉。村里,隔壁家,前头老王家的小闺女,也这样。镇上的医生看了,摇摇头,查不出个所以然。赶紧送去了省城大医院……抽血,化验……折腾了好久,最后说是、说是某种重金属中毒,诱发的……急性血液病。”
他的思绪似乎完全飘回了那段天昏地暗、四处求告无门的绝望日子,语速反而因为沉浸其中而稍微顺畅了一些,带着一种梦魇般的追忆。
“牛牛,我孙子叫牛牛,回村后,最喜欢……最喜欢跑到村东头那条小河边玩石子。河水早就不清了,泛着怪颜色,可孩子哪懂……他手上有玩石子磨破的小口子,就那么碰了那河里的水。我们喝的那井水,也早就……早就通过地下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