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是半背半抱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我们那个曾经充满烟火气的小院。灶膛重新燃起了火光,映亮了素娥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她裹着我找出的最厚的棉被,缩在破旧的竹椅里,像一只受惊的、随时会碎裂的瓷娃娃。我把熬得滚烫的小米粥吹凉,小心翼翼送到她唇边。
“喝点,素娥,暖暖身子。”我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
她的嘴唇几乎没有血色,微微动了动,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灶火。半晌,才极其缓慢地、机械地张开嘴,抿了一小口。温热的粥液顺着她干裂的唇缝滑下些许,她立刻皱紧了眉,发出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咳嗽,整个瘦弱的身体都随之痛苦地抽搐起来。
“慢点!慢点!”我慌忙放下碗,手忙脚乱地替她拍背,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指尖传来的触感,只有嶙峋的脊椎骨在薄薄皮肉下硌手的轮廓。
整整一天,她就这样蜷缩着,很少说话,眼神飘忽,像是灵魂随时会从这具残破的躯壳里逸散出去。只有在黄昏的光线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时,她的眼珠才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我脸上,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
我连忙凑近,屏住呼吸。
“冷……” 她吐出一个字,气若游丝,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骨头里……透风……”
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我的鼻腔。我握紧她冰冷得如同河边卵石的手,急切地、带着孤注一掷的狂热低声保证:“不怕!素娥不怕!书上写了……七天!七天后,我再放一次风筝!一次比一次,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我像是在说服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那摇摇欲坠的信念。
她听着,灰败的眼珠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疲惫地、极其缓慢地合上了眼皮。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片深重的阴影,如同栖息着不祥的鸦羽。
日落月升,漫长又短暂的一天走到了尽头。当窗外最后一缕天光彻底沉入墨色的河底,屋内的油灯也跳跃着,燃尽了最后一滴灯油。噗地一声轻响,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屋子。
就在这绝对的黑暗降临的刹那,我怀中那具冰冷僵硬的身体猛地一沉!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骤然变得沉重无比。
“素娥?!” 我惊恐地大叫,下意识地收紧手臂。
没有回应。
只有一片死寂。
我颤抖着伸出手,摸向她的鼻息——一片冰冷,空无一物。再探向她的手腕——脉搏沉寂,如同深潭枯竭。白天那短暂的回魂,仿佛只是一场被黑暗轻易戳破的、残忍的幻觉。怀里抱着的,重新变回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冰冷的躯壳。巨大的失落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没顶,冻僵了我所有的血液。
我抱着她冰冷僵硬的躯体,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坐了一夜,像一尊被遗忘在河滩上的石像。直到天边泛起灰白,第一缕惨淡的光线挤进窗缝,才像被抽掉了骨头般,踉跄着站起来。没有眼泪,没有嚎啕,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的麻木。我沉默地、近乎机械地抱起她,一步一步,走向村外那片孤寂的河滩。
那里,一个小小的土坑早已挖好,旁边散落着昨夜被我丢弃的铁锹和那只惨白的骨风筝。风筝的骨架在晨光中白得刺眼。我小心翼翼地将素娥——或者说,是承载过她一天魂魄的空壳——放回冰冷的土坑里。泥土重新覆盖上去,一锹,又一锹。每一次泥土落在她单薄身躯上的闷响,都像重锤砸在我空洞的心上。
埋好了。一个小小的新坟包隆起在河滩上。我跪在坟前,手指深深插进冰冷的泥土里,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湿冷的泥垢。晨曦勾勒出我佝偻的背影,还有旁边那只静静躺在地上的、由亡妻肋骨扎成的骨风筝。猩红的魂线盘绕着,像一条蛰伏的毒蛇。
我死死盯着那堆新土,盯着那只风筝,眼底最后一点属于活人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野兽的、不顾一切的疯狂在无声燃烧。七天。还有七天。
第二次,第三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