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使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水光中疯狂扭曲晃动。
那只紧紧抓着我的、属于“吸血婆婆”的枯手,像是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
她剩下的那只完好的、同样非人的眼睛里,那抹贪婪嗜血的绿光急速褪去,像是潮水退露出的荒芜沙滩,先是闪过极致的惊惶,然后是足以将一切淹没的、深不见底的痛苦,最后凝固成一种死寂的、比黑夜更绝望的茫然。
她看着我,透过那层水光,我也看着她。
空气里那甜腻的腥气似乎都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陈旧的、来自记忆深处的、黄土之下的冰冷气息。
十年。
整整十年。
我亲手烧的纸钱,我在坟前磕的头,外婆哭断肝肠的日夜,爹至死未能合上的眼……所有关于“死亡”和“失去”的认知,在这一刻被粗暴地撕得粉碎,露出底下血淋淋的、荒谬到令人疯狂的真实。
我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那几个字重逾千斤,卡在喉咙里,碾碎了我的呼吸和心跳。
“……娘?”
声音嘶哑、破碎,微弱的像一声呜咽,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这死寂的夜。
她猛地一颤,那半张属于“母亲”的脸庞剧烈地抽搐起来,剩下的那只眼睛里,汹涌的泪水瞬间决堤,冲垮了那死寂的茫然,留下赤裸裸的、无法承受的剧痛。她像是被这个称呼烫伤了灵魂,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介于哀嚎与呻吟之间的嘶鸣,猛地向后缩去,用那枯瘦的手徒劳地想要遮挡住那暴露出来的半张脸。
“不……不……别看……”她的声音变了调,混杂着那种非人的沙哑和一种……一种我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属于母亲的温柔腔调,此刻却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羞愧,“囡囡……我的囡囡……走……快走啊!”
她一边语无伦次地低吼着,一边慌乱地向后挪动,想要重新逃回那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逃回那无尽的黑暗里去。
可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扑了上去,不顾一切地抓住她那只想要遮掩的、冰冷枯槁的手腕。
“为什么?!”我终于哭喊了出来,积蓄的所有恐惧、震惊、混乱和一种尖锐的痛苦在这一刻爆发,“你没死?!你一直在这里?!那些孩子……那些孩子是不是你?!你说话啊!娘——!”
我的手指触碰到她的手腕,那皮肤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却又异常坚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秋风里最后挂在枝头的枯叶。
她不再试图挣脱,也不再看向我,只是深深地低下头,灰白散乱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大部分脸庞,只有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发丝间漏出来,混合着绝望的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囡囡……我的孩子……对不起……”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隐约的火把光亮和人声,还有外婆嘶哑焦急到变调的呼唤声,正由远及近地传来:“囡囡——!你在哪——!囡囡——!”
她猛地抬起头,完好的那只眼睛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面瞬间塞满了更加浓烈的惊惧,仿佛那些火把光是能将她彻底焚毁的烈焰。
“走……必须走……”她猛地抽回手,力量大得我根本无法抗衡。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复杂到我无法解读,有剧痛,有不舍,有哀求,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然后她猛地转身,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幽灵,倏地一下滑入了那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我独自瘫坐在井边,脖子上还残留着被尖牙刺破的细微痛感和冰冷的触感,手里紧紧攥着那半张撕扯下来的、非人的、冰冷柔韧如同浸油皮革的“面具”。
远处,外婆和村民们的火把越来越近,呼喊声越来越清晰。
而我,望着那口吞噬了一切真相的黑暗井口,浑身冰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世界,在我十六岁生日这夜,彻底崩塌成了我无法理解的恐怖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