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媳妇心里那个偷偷藏蛋、眼神闪烁的“小偷鬼”;替走失了孩子的货郎,在他自己心里找到了那个因为怕责罚而故意躲起来、瑟瑟发抖的“懦弱鬼”……
我成了村里人人敬重的“灵童”。他们不再叫我狗娃,客客气气地称我一声“小先生”。谁家有了争执,谁心里有了疙瘩,总会提上半个窝头,几颗鸡蛋,来找我“看看”。靠着这目袋和乡邻们的接济,我竟然在那场大饥荒里,磕磕绊绊地活了下来。
我知道,这本事邪乎,招人怕,也招人忌。所以我看人“心里的鬼”时,从不说破,只拐着弯儿点拨,给人留着脸面。日子久了,连我自己都快忘了,我看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鬼”,其实不过是人们藏在心底,不敢示人的那点私心、恶念、恐惧和欲望。它们大多丑怪,但也算不上大奸大恶。
我没想到,这小小的目袋,会把我带到县太爷的堂上。
那是开春后,县太爷为显示亲民,在县衙前搭棚施粥。人多拥挤,发生了踩踏,还死了两个体弱的老人。民怨有些浮动。不知是谁,在县太爷耳边提起了我的名字。
于是,两个穿着皂衣的官差找到了我住的破茅屋,面无表情地说县尊大人要见我。
我怀里揣着目袋,跟着官差走进那朱漆大门、青砖铺地的县衙后堂。手心全是冷汗。我这看透人心鬼蜮的本事,在平头百姓面前或许能唬人,在这官老爷面前,算个什么?
县太爷没穿官服,着一身藏青常服,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他约莫四十来岁,面皮白净,留着三缕长须,看上去颇为儒雅和气。他问了问我年纪,家里还有何人,又温言夸赞我年少有为,能体察乡民疾苦。
我低着头,唯唯诺诺地应答,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这位县太爷,似乎是个好官。
“近日施粥场混乱,致人死伤,本官心甚不安。”他放下茶盏,叹了口气,“听闻你能观人气色,洞悉隐忧。你且看看,本官施政,可有何处不妥?或是……身边人有何不妥?”
他目光温和地看着我。我犹豫了一下,想起目袋的规矩,需得对方心绪不宁时方可见效。可此刻县太爷神色平静,我能看见什么?
但我不敢违拗,只得硬着头皮,悄悄用手在怀里捏紧了那目袋,凝神向县太爷看去。
起初,什么异样都没有。他身后是明亮的窗户,光线下尘埃浮动。
就在我准备放弃,告罪说自己学艺不精时,怀里的目袋毫无征兆地炸开一团冰寒!那寒意瞬间窜遍我四肢百骸,冻得我牙关都差点打颤。
与此同时,县太爷身后,那一片明亮的空气像是被墨汁染透,一个黑影极其缓慢地、挣扎着凝聚起来。
那不再是村里人那些模糊、怪诞的“鬼影”。
它无比清晰,无比具体。
它穿着我记忆里那件磨破了肩头的土布短褂,身形干瘦,佝偻着背,脸上是常年劳作留下的深刻皱纹。只是它的眼睛,没有瞳孔,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嘴角咧到一个非人的弧度,带着一种刻骨的怨毒和嘲弄,死死地“盯”着县太爷的后脑勺。
我的血霎时凉透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那是我爹。
三年前,被征去修河堤,累死在工地上,连尸首都没能找回来的爹!
我浑身僵直,手脚冰冷,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直勾勾地望着县太爷身后那个我再熟悉不过,此刻却无比狰狞可怖的身影。
县太爷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他微微蹙眉,白净的脸上那丝温和的笑意淡去了些:“嗯?小先生,你可看到了什么?”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官威,像锤子砸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我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阴曹地府爬回来的索命冤魂!我看见了我那本该躺在河堤淤泥下的爹,正用他空洞的眼窝“瞪”着这位父母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