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甯一走进厨房,就看见了那个沉默的背影。
表姐正站在水槽边,默默地清洗着一大盆青菜。她的动作很轻,很稳,仿佛那哗哗作响的水流,与周遭所有的喧闹,都与她无关。
“姐。”张甯轻声喊了一句。
周琴的身体似乎过了一秒才接收到这个信号,她缓缓地回过头,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个有些迟钝的、礼貌性的微笑:“小甯来了。”
张甯“嗯”了一声,脱下外套,熟门熟路地找了条围裙系上,开始帮着择菜。
“小甯,琴琴,今天可就指望咱们仨啦!”三姨一边利落地系上围裙,一边用她那惯有的大嗓门分配着任务,“琴琴,你刀工好,那块五花肉你来切,尽量薄点儿,中午做个盐煎肉。小甯,你先烧水,把那只鸡给焯一下,去去血沫子。”
“好。”
“嗯。”
张甯和周琴同时应道,声音平静得像两条并行的溪流。
张甯熟练地在灶膛前坐下,引火,添柴。火焰升腾,映着她平静的侧脸。她的目光看似专注地盯着火苗,余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琴姐。
琴姐拿起了那把沉重的菜刀。
她的动作,有一种近乎于机械的、精准的韵律感。手起,刀落,“笃笃笃”的声音,清脆、稳定,且连绵不绝。那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在她的刀下,迅速地变成了一片片薄如蝉翼、肥瘦均匀的肉片,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盘子里,像一件艺术品。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脸上依旧是那种淡淡的、抽离的微笑。仿佛她切的不是肉,而是在自己的世界里,修剪着一株想象中的盆景。
“还是我们琴琴这手活儿漂亮!”三姨一边费劲地给一只鸭子开膛破肚,一边头也不回地夸赞道,“这刀工,比你姨父那半吊子强多了。以后嫁到婆家去,保准没人说闲话。”
“嫁人”这两个字,像一声突兀的、刺耳的音符,硬生生地插进了厨房里这片忙碌而和谐的交响中。
张甯的心猛地一沉,她看到,琴姐握着刀的手,在半空中,有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但那停顿,只持续了零点零一秒,快得像一个错觉。
下一秒,她已经放下了菜刀,拿起旁边的青椒,用同样精准的节奏,开始切起了辣椒丝。脸上那抹微笑,没有丝毫变化。
“说起来,”三姨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她将处理好的鸭子扔进盆里,直起腰,捶了捶后背,目光转向琴姐,语气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复杂的关切,“你妈跟你说了吧?朱家那小子,我见过一面,人看着还算老实。家里条件是真不错,他爸是村里的支书,他自己开着拖拉机跑运输,一年到头忙得很,听说挣得不少。你嫁过去,肯定吃不了苦。”
琴姐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三姨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不忍:“唉,你妈也是没办法。去年那场病,把家底都掏空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要不是朱家给的彩礼钱,这个年,都不知道怎么过。你……也别怪她。”
琴姐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她拿起一个空盘子,开始将切好的辣椒丝,一根一根地,极其耐心地,摆放出一个风车的形状。
她依旧在微笑。
可那微笑,在张甯看来,却像是一张精致的、覆盖在万丈深渊之上的、薄薄的冰面。
张甯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终于明白了。
三姨的这番话,不是说给琴姐听的,而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她需要用“对方条件不错”、“母亲也是迫不得已”这些理由,来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眼前这桩名为“婚姻”的交易,是合理的,是值得的,甚至……是幸运的。
而琴姐的沉默,就是她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抵抗。
她拒绝参与这场“自我说服”的游戏。
她只是,接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