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前三日,村西的“流光琉璃坊”,黯然了。
不是盛夏时节,窑火熊熊,将一炉炉五彩的矿石熔炼成液态的黄金,匠人手持长长的吹管,在半空中勾勒出流云飞鸟的奇幻景象;不是冷却后的琉璃坯体,在匠人手中被反复打磨、雕刻,从混沌的固态,蜕变为晶莹剔透、内里蕴藏着万千光影的艺术品;更不是市集上,那些佩戴着琉璃佩饰的妇人、孩童,身上折射出的、斑斓而喜悦的光彩。那是一种被抽走了神采与灵魂的、冰冷的沉寂。工坊里,取代了巨大龙窑的,是几台高耸入云、昼夜不息喷吐着工业废气的烟囱,以及自动化流水线上,机械臂精准抓取、切割、塑形的、千篇一律的玻璃制品。空气中,没有了矿石在高温下挥发时产生的、带着金属与硫磺气息的独特芬芳,没有了琉璃在退火过程中内部应力释放的、细微而悦耳的“噼啪”声,只有一种从流水线末端源源不断输送来的、经过标准化切割和镀膜的、廉价而刺眼的、塑料般的“玻璃反光”,像一层无形的、隔绝了匠人温度与自然馈赠的钢化膜,笼罩了所有关于色彩、关于技艺、关于“流光溢彩”的古老梦想。
“林哥!”一个穿着沾满彩色釉粉的工装、眼神清澈却带着一丝迷茫的少女从一堆废弃的琉璃废料旁走出来,她叫阿璃,是村里“天工坊”最后一位琉璃匠人的关门弟子。她手中紧紧攥着一块已经有些开裂的、吹制失败的琉璃花瓶坯体,那不规则的形态和凝固的色彩,依旧能看出昔日匠人的大胆与巧思。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混合着倔强与无助的清亮:“‘凯盛玻璃’的人来了!他们要全资收购‘天工坊’,把它变成他们的‘高端玻璃器皿研发中心’!他们说,我们这种‘靠天吃饭、经验主义’的老法子,成品率太低,成本太高,款式也跟不上市场。他们用的是全自动配料系统,电脑控制熔炼温度,吹制机器人能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工作,还能根据客户喜好,定制各种造型和花色。规模、效率、利润,这才是现代工业的王道!”
韩林心头一紧。他认得阿璃,这个对色彩和光线有着惊人感知力的女孩,继承了她师父对琉璃近乎痴迷的热爱。她总说,机器吹出来的琉璃,再漂亮也是冷的,没有“气”,没有那股子在火与土中淬炼出的、独一无二的生命感。韩林的目光落在那块开裂的琉璃坯体上,琉璃虽碎,却依旧能折射出七彩的光晕。这琉璃坊的气息,是他关于童年最绚烂的记忆:师父总说“琉璃如人生,火是炼,土是基,人是魂。心不静,火不均;意不诚,色不正。一炉琉璃,是天地人的造化,是心手合一的修行。”
“是琉璃魂淡了。”一道炽热而璀璨,仿佛由无数色彩在窑火中交融、碰撞、绽放时发出的无声呐喊汇聚而成的声音,从那几座早已熄灭、只剩下冰冷炉膛的古代龙窑和散落的、沾满彩色釉料的工具深处传来。韩林循声望去,只见工作台旁散落的、废弃的琉璃碎屑竟无风自动,聚拢成一捧晶莹剔透、仿佛封存了一缕火焰的彩色琉璃珠。珠光中心,隐约能看见一个身着宋代匠人服饰、手持长长吹管的工匠虚影,他正凝神专注地,将一团炽热的琉璃液吹塑成一只展翅的凤凰。他未言语,却让韩林想起了师父每次开窑前,总会独自登上窑顶,迎着山风,点燃一支香,口中默念:“敬火,敬土,敬山神。一窑火,炼万物;一捧琉璃,映千秋。”
韩林深吸一口气,那股混合着微弱矿石焦香和陈年釉粉味道的气息,让他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灼热与责任感。他记得小时候,师父开窑,他总爱挤在最前面,看那些在火中沉睡的琉璃胚体,如何在冷却后重获新生,绽放出惊心动魄的色彩。那绚烂的光芒,混合着泥土的厚重,是童年最震撼的视觉盛宴。而现在,这份承载着火的艺术与匠心传承的、滚烫的记忆,正被冰冷的、标准化的、毫无灵魂的工业复制所替代。
“是生产工艺的现代化革新,韩先生,是市场竞争的必然选择。”还是那个胖子,他今天穿了一套印有“纳米涂层”字样的银色西装,显得格外“前卫”,身后跟着几个扛着x射线荧光光谱仪、自动配料系统和AI吹制机器人程序员的技术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