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栓带来的那个消息,像一根在冰窖里浸透了的钢针,猝不及防地、带着刺骨的寒意,精准地刺入了林国栋那本就因连日焦虑而高度紧绷的神经末梢。
张技术员与王小山在暮色笼罩的茶园深处、避人耳目的秘密接触;那压得极低、如同鬼魅私语般的交谈;尤其是李老栓隐约捕捉到的“放心……好处……听安排……”
等只言片语,以及最后那个迅传递的、厚墩墩的信封……每一个细节,都在林国栋的脑海中反复回放、放大,勾勒出一幅清晰得令人心悸的图景。
一股冰冷的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心底最深的缝隙里不可抑制地弥漫开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的血液。
他最担忧、最不愿见到的事情,似乎正以比他预想中更隐蔽、更直接、更精准的方式,悄然生。
对手的反扑,果然不甘于停留在政策文件和口头交锋的层面,而是阴险地绕开了正面防线,将毒刺直接扎向了合作社肌体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软肋——人心的贪婪与对现实的恐惧。
他没有立刻声张,甚至没有在李老栓那因愤怒和担忧而剧烈起伏的胸膛前表露出过多的震惊与失控。
他只是用力地、沉沉地拍了拍老栓叔那布满老茧和青筋、此刻因紧握拳头而微微颤抖的手背,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老栓叔,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先烂在肚子里,对谁都别提,尤其是周芳,别让她跟着担惊受怕。”
他需要时间,像老牛反刍般细细消化这骇人的信息;需要冷静,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般辨析风中传来的每一丝异动;更需要凭借多年在风雨诡谲中挣扎求生磨砺出的直觉,去判断这究竟是李老栓一时眼花耳背的误判,是王小山那孩子确有难以启齿的苦衷被迫为之,还是……对手精心布下的、针对他林国栋多疑性格而设下的又一个更为阴险的连环陷阱?
那一夜,林国栋几乎未曾合眼。
黑暗中,他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被烟火熏得黝黑的屋顶椽子,耳边是妻子周芳因极度疲惫而出的、轻微却均匀的呼吸声,这日常的安宁更反衬出他内心如同沸鼎般的翻腾与煎熬。
王小山那张年轻、带着山里人特有的黝黑和几分挥之不去的怯懦与苦闷的脸,不断在他眼前晃动。
这孩子,是合作社里数得着的困难户,父亲早年间在山洪中没了,母亲常年拖着病体,下面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等着钱交学费的弟妹,整个家的重担,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早早地压在了他那副尚未完全长成的、单薄的肩膀上。
他平时沉默得像块石头,干活却舍得下死力气,眼神里总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一丝对改变命运近乎卑微的渴望。
省报报道带来转机后,县里那份看似诱人的方案传来,一些年轻人心思活络起来,王小山似乎也比以往多了些话,曾私下里流露出对“有稳定收入”
、“让家里喘口气”
的强烈向往。
这些往日里令人同情的细节,此刻在林国栋心中,却都变成了指向背叛的可疑线索。
是生存的重压,最终碾碎了一个年轻人的脊梁和良知吗?林国栋感到一阵尖锐的、混杂着愤怒与巨大悲哀的痛楚,不仅为合作社可能面临的又一次来自内部的撕裂,更为王小山这个被命运逼到墙角、可能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的可怜后生。
若此事为真,他该恨其不争,怒其背叛,还是该悲悯这残酷现实对人性的扭曲与吞噬?
第二天,合作社里的空气明显变得粘稠而异样。
张技术员依旧准时出现在晨雾缭绕的茶园边,穿着那身笔挺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中山装,拿着皮尺和笔记本,一丝不苟地测量着株距,记录着数据,嘴里念叨着“科学化管理”
、“最优光照”
等术语。
但他的目光,却比以往更加锐利,像两把无形的梳子,一遍遍梳理过每一个埋头劳作的组员,尤其在经过王小山身边时,会有极其短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停留,那眼神深处,藏着一丝审视与期待交织的复杂意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