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菜市场还浮着层薄雾,风还没来,菜叶都垂着头。
李素芬蹲在菜摊后,用沾着泥的食指勾住围裙擦手——那围裙洗得白,边角磨出了毛边,蹭在掌心有些粗粝。
她今早来摆摊时,现每个摊位都多了本蓝皮日志——《便民服务日志》,封皮硬得硌手,边角还带着裁切的毛刺,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翻开时,纸张出轻微的脆响,带着一股新油墨的刺鼻味。
“李姨,您填了没?”
隔壁卖鱼的老张头探过头,围裙上的鱼鳞闪着冷光,水珠顺着案板滴落,在水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小点,“社区说要记‘情感交流情况’,我写了帮王奶奶挑了把嫩空心菜,她夸我手巧。”
李素芬没接话,只低头翻开自己那本。
纸页在她指间沙沙作响,像风吹过枯草。
第一页是填写说明:“每日记录与居民互动内容,要求真实具体,结尾统一标注‘对方表示理解’。”
她又抽了两本邻摊的,有写“劝王阿姨少买腌菜,血压高”
,字迹歪斜,墨水洇开;有写“帮张师傅找零钱,他手抖”
,末尾那行“对方表示理解”
像是被盖章似的,冷硬地缀在句尾,像钉进木头的一枚铁钉。
“这哪是交流?”
李素芬把日志往怀里一拢,菜筐里的芹菜叶蹭着她手背,凉而微刺,“倒像给人按了个模子。”
收摊时她把日志塞进帆布袋,布袋子蹭过秤杆,出沙沙的响,像蛇在草丛里游走。
铁秤砣沉甸甸地坠在钩上,映着天光,泛着冷灰。
路过林晚住的筒子楼,她扯着嗓子喊:“小林!
我这儿有新鲜事!”
林晚正趴在窗台上晾昨晚洗的白衬衫,听见声音探出头。
风从楼道口灌进来,吹得衬衫鼓起,像一面小小的帆。
她指甲盖泛着淡粉,是昨晚帮陈奶奶修收音机时蹭上的漆。
李素芬晃了晃帆布袋,蓝皮日志的边角从袋口露出来,像片蓝色的鳞。
“来我屋。”
林晚套上件旧针织衫下楼,钥匙串在裤腰上叮当作响,金属碰撞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荡。
李素芬把日志摊在木桌上,纸张被她摸得皱,边缘卷起,像被反复摩挲的旧信。
“你看,他们现在要我们记‘情感’,可这情感比秤砣还死沉——只准说我们对别人好,不准别人回我们话。”
林晚凑近,指节抵着下巴逐行看。
她的影子落在纸页上,遮住了那行“对方表示理解”
。
看到那句时,她的拇指突然顿住,指腹压在那行字上,皮肤下的青筋微微凸起:“三年前他们说我们‘集体失语’,现在又用‘理解’当新的哑巴套。”
她抬头时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玻璃:“素芬姨,今晚教我填你的日志。”
李素芬的老花镜滑到鼻尖,她眯着眼看林晚:“咋填?”
“写真实的。”
林晚从抽屉里摸出支铅笔,笔杆上还留着前晚在老槐树上划痕的木屑,指尖抚过那道刻痕,粗糙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顿,“但得藏在模子里。
比如你提醒老刘别忘带医保卡——他愣了一下,说‘我儿子以前也这样讲’。
你没接话,他也没再提。”
李素芬的手在日志上悬了悬,铅笔尖戳出个小坑,纸纤维微微隆起,像一颗未芽的种子:“这算……合规?”
“他们要的是‘格式合规’。”
林晚把铅笔塞进她手里,木屑蹭在李素芬的掌心,微痒,“可真实的东西,只要露个角,风就会把它吹大。”
林晚送走李素芬,站在楼道口看了眼天。
云层压得很低,像一本没合上的日志。
她掏出兜里的铅笔,在手心写了两个字:陈叔。
那支铅笔还热着,像是刚从老槐树的伤口里拔出来。
她知道,有些话不能只写在日志里——得藏进更老的纸张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