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风卷着梧桐叶掠过青瓦,陈孝斌躺在吱呀作响的木床上,喉间突然涌上一阵腥甜。
他慌忙侧过身,铜烟杆
砸在床脚,浓黄的痰盂里溅起几点暗红。
师父!
海春撂下手里的刨子冲进来,粗布褂子还沾着木屑。
他扶住师父剧烈颤抖的肩膀,看见老人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床板,脖颈处暴起的青筋像老树根般虬结。
窗外的日头正斜斜划过檐角,将师徒俩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海春摸到师父后心滚烫,粗粝的手掌在补丁摞补丁的夹袄上摩挲:我背您去县医院。
陈孝斌摆着手咳得更凶,烟荷包从枕下滚出来,烟丝混着几片干枯的橘叶散在褥子上。
这是英子去年秋天晒的,说掺着吸能润喉。
海春弯腰去捡,听见师父含混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老毛病了
都咳出血沫子了!
海春突然提高嗓门,粗粝的指节因用力而白。
他蹲下身将宽厚的脊背对着师父,蓝布头巾在脑后系成结实的疙瘩,您不去,我就跪到您点头为止。
县医院的白墙被雨水洇出深浅不一的霉斑。
海春把师父放在长条椅上,刚要去挂号,就听见走廊尽头传来熟悉的自行车铃声。
晓芳穿着的确良碎花裙冲过来,车筐里的网兜还装着给学生批改的作业本。
姑娘扑到长椅边,看见父亲嘴唇紫,慌忙解开他领口的盘扣。
海春这才现晓芳眼角挂着泪痕,新烫的卷被风吹得凌乱,梢还沾着片枯黄的杨树叶。
王医生在不在?晓芳抓住路过护士的白大褂,声音颤。
海春注意到她攥着衣角的手指,指甲缝里还嵌着粉笔灰——定是刚从学校跑过来的。
诊室里消毒水味道呛得人睁不开眼。
王医生推了推眼镜,听诊器在师父佝偻的胸膛上移动。
肺气肿晚期。
钢笔在病历本上划出刺耳的沙沙声,住院观察吧,氧气得时刻供着。
陈孝斌突然扯掉氧气管坐起来,枯槁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我要吃北街张记的馄饨。
晓芳骑着自行车往北街赶时,日头已经沉到了城墙根。
秋风卷起尘土迷了眼,她抹把脸,突然看见路边蹲着个熟悉的身影。
英子挎着竹篮从菜市场出来,蓝布头巾下露出几缕灰白的头,篮子里的药包渗着深色的汁液,把旁边的萝卜缨都染紫了。
晓芳捏紧车闸,车轮在碎石路上划出火星子。
英子慌忙把药包往篮子深处塞,可当归和川贝的气息还是争先恐后地钻出来,混着萝卜的土腥味,在暮色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你爸怎么样了?英子抓住女儿的手,掌心的老茧磨得晓芳生疼。
海春早上来家里拿换洗衣物时只说咳得厉害,没敢提肺气肿的事。
晓芳望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白,突然想起小时候总爱趴在母亲膝头,数她乌间闪亮的银簪。
好多了,晓芳强扯出笑脸,帮母亲把药包放进车筐,爸说想吃馄饨,我去买。
英子望着女儿骑车远去的背影,突然蹲在路边剧烈地咳嗽起来。
药包里的乌梅滚出来,在暮色里像几颗黯淡的星星。
海春守在病房时,窗外的月光正顺着铁栏杆爬进来。
他给师父掖好被角,突然听见走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英子提着食盒站在门口,蓝布衫上还沾着灶间的柴灰,鬓角别着朵蔫了的野菊花——定是来的路上在田埂摘的。
药熬好了。
英子把青瓷碗放在床头柜上,药汁表面浮着层细密的泡沫。
海春接过碗时,看见她手腕上贴着块风湿膏,去年冬天在河边洗衣落下的病根又犯了。
陈孝斌突然睁开眼,浑浊的眼珠转向窗外:院里的菊花开了吧?
英子的动作顿了顿,往药碗里撒冰糖的手抖了一下:开得正好呢,黄的白的都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