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每人捧着个粗陶饭盒,盒底还粘着野菜团的绿渣。洗干净才能放好。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用袖口擦着盒壁,阿爹说,从前有天早上,石台上摆了三十碗热饭,可没人敢拿——她突然顿住,抬头对小满笑,现在我们拿了,就要洗干净,下次别人也能拿。
小满摸着兜里的糖块——那是林晚儿塞的,说给乖孩子的奖励。
她没舍得吃,悄悄埋进老槐树下:等他们忘了,这糖能甜醒回忆。
第七日的晨雾比春分那日更浓。
民议堂的木铎撞响时,堂内挤了三百六十人——连邻县的灶主都来了。
三十个粗陶饭盒摆成同心圆,每个盒盖都压着块小石子,防止晨露打湿。
周芷若站在圆心。
她的饭盒与旁人无异,竹篾盖上凝着层细汗。打开吧。她的声音裹着雾气,却清晰得像敲在瓷上,看看你们的饭盒。
地一片掀盖声。
三百六十个饭盒里,有的粘着野菜丝,有的沾着树皮渣,最边上那个豁口饭盒甚至凝着半滴观音土羹——但无一例外,全都空了。
我们终于……真的吃饱了。周芷若的手指抚过自己的饭盒,指腹触到昨日小孙子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的太阳,不是因为碗里有米,是因为我们知道,就算碗里只有树皮,也能吃饱;就算有一天米没了,我们也记得该怎么找树皮。
堂内静得能听见晨雾滑落瓦当的声响。
柳五爷突然起身。
他的粗布衫洗得发白,腰间粮袋绳系着新的连环扣我信了。他抓起自己的饭盒,一声倒扣在桌上。
粗陶底与木案相击的脆响里,他红着眼笑,当年我断粮误判,是因为忘了自己也啃过草根;现在我扣下饭盒,是要记住——他重重拍了拍心口,饱不饱,从来不在碗里,在这儿。
第二个起身的是郑老拐。
他胸口的疤在粗布衫下若隐若现,手里的饭盒豁口闪着微光。我儿子要是活着,今儿也该扣饭盒。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却像把钝刀剖开晨雾,这疤是疼,可疼着,才记得活着。
第三个是陈三。
他挤开人群时撞翻了条凳,脸还是通红,眼里却没了那日的暴躁。我家小娃昨儿问我:阿爹,观音土饼甜吗?
我想说苦,可他舔着嘴角说甜——他的喉结动了动,原来不是饼甜,是他知道,阿爹不会让他再饿。他的饭盒扣下时,溅出最后一滴野菜汤,在木案上晕开片绿。
三百六十个饭盒依次扣下,像一片正在融化的雪原。
阳光穿透晨雾时,最后一个饭盒——小满的那个——也被轻轻放下。
小丫头踮着脚,把饭盒摆得端端正正,盒底还粘着她埋在老槐树下的糖渣:阿婆说,甜和苦要一起记。
周芷若望着这一片倒扣的陶碗,突然想起花葬婆的话:要让人记得饿,先得让饱饭里嚼出三分苦。此刻她终于懂了——真正的饱足,不是胃里填满米,是心里填满了就算没有米,也能活的底气;真正的秩序,不是粮仓里堆着粮,是每个捧着饭盒的人都知道,这饭盒永远不会空,因为掌勺的,从来不是某个人,是所有人。
镜头缓缓升起,越过民议堂的飞檐。
晨雾散尽的大地上,万家炊烟正次第升起。
每一扇窗后,都传来锅碗轻响——有洗饭盒的,有盛粥的,有小娃喊阿娘我还要的脆亮。
那声音比任何战鼓都绵长,比任何刀剑都温柔,像根看不见的线,把千万个饭盒、千万颗心,串成了一张网。
网的那端,花葬婆的葬灯焰在隐粮图上跳着。
灯芯燃到最后,突然爆出朵小火花,映得字的最后一捺,像道要破纸而出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