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深秋,总是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决绝。才将将十月下旬,旷野的风已然褪尽了最后一丝温存,变得锋利而干燥,像一把无形的锉刀,刮过苍黄的大地,卷起枯枝败叶和尘土,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悲鸣。天空是高远而寂寥的灰蓝色,云层很薄,阳光有气无力地透下来,照得那片曾经挥洒过无数汗水和泪水的黑土地一片肃杀。白杨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直刺天空,如同无数双挣扎求告的手。
肖霄站在知青点宿舍门口那棵老槐树下,最后一遍清点着身边简单的行李。一个半旧的帆布背包,洗得发白,边角处磨出了毛边,里面塞着几件同样半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物,一本卷了边的《普希金诗选》,以及一个用油布包裹了好几层、保护得极好的硬壳素描本。还有一个网兜,里面装着搪瓷缸子、毛巾和一点路上吃的干粮。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是他近十年青春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可以随身带走的全部痕迹。
手续办得出乎意料的顺利,却也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最后一道程序的滞重和繁琐。一张薄薄的、盖着好几个红色公章的纸,宣告了他与这片土地之间某种捆绑关系的终结。攥着那张纸,肖霄的心像是被抛入了空中,轻飘飘的,却又无处着落,充满了失重般的恍惚感。真的要走了吗?离开这片浸透了他从少年到青年所有欢笑、泪水、迷茫与挣扎的黑土地?离开这些朝夕相处、在困苦中相互扶持的战友?
胸膛里奔涌着的是难以遏制的、即将归家的狂喜和激动,像地下奔突的炽热岩浆,寻找着喷薄的出口。上海,家,弄堂,黄浦江湿润的风,还有……苏晨。这个名字像一枚最精准的银针,轻轻一刺,就让那滚烫的喜悦里渗入了一丝尖锐而绵长的痛楚。这么多年了,她怎么样了?为什么后来的信那样稀少而简短?那最初的、几乎每日一封、字字滚烫的思念,难道真的被时间和距离冷却了吗?不,不会的。他立刻在心里狠狠否定。一定是她家里给了她太多的压力,一定是通信不便。他必须立刻回去,马上见到她!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腔。
然而,当离别的时刻真的迫在眉睫,另一种沉重而不舍的情绪,像脚下这片黑土地一样,牢牢地吸附着他的脚步。他环视着这个破败的、泥墙草顶的知青点,冬天漏风,夏天漏雨,炕席永远带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可就是在这里,他和李卫东挤在一个被窝里冻得瑟瑟发抖地聊天,畅想着遥不可及的未来;就是在这里,他借着煤油灯如豆的光亮,一遍遍读着苏晨早年的来信,一字一句都能背出来,然后在素描本上画下记忆里她每一个细微的神情;也是在这里,他经历了最初的思乡病、劳动的极度疲乏、精神的苦闷,以及后来逐渐的适应、坚韧,乃至对这片土地和人民产生了一种复杂难言的情感。
他的目光掠过远处的田野,那里曾挥洒过他最好的汗水,金黄的麦浪和碧绿的豆田曾经抚慰过他焦渴的心。他看向村口那条蜿蜒的土路,他曾多少次从那里收到希望,又经历失望。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了。一种巨大的、难以言说的历史洪流裹挟感,让他微微颤栗。
“肖霄!收拾利索没?”一声粗犷而熟悉的大嗓门打断了他的思绪。李卫东穿着一件旧棉袄,袖口油亮,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有点混不吝的笑容,但仔细看,那笑容里藏着不易察觉的落寞。他身后跟着几个平时关系要好的知青和村里几个处得不错的年轻后生。
“差不多了。”肖霄拍了拍背包上的尘土,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妈的,你小子总算熬出头了!”李卫东重重一拳捶在肖霄的肩窝,力道不小,带着男人间特有的、不舍的表达方式,“回你的大上海,吃香的喝辣的,可别忘了咱们这些在黑土地里刨食儿的兄弟!”
“怎么会!”肖霄的声音有些发紧,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东子,这些年,要不是有你……”
“嗐!说这些干啥!”李卫东大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眼圈却微微有点泛红,“兄弟之间,不说这个!回了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