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碎瓷。
晒谷场霎时静了,连婴孩都停了啃糕。
瓷片划在碗底的声音很轻,却像刻在人心上:“我、们、说、的、算。”五个字歪歪扭扭,倒比任何碑铭都深。
那声音细而锐,像冰裂初启,又似春笋破土。
第一碗水递给阿瞒。
盲童捧碗的手微微发抖,指尖触到碗底刻痕时,忽然笑了:“像阿爹打草鞋的针脚。”他仰头饮尽,水珠顺着下巴滴在蓝印花布上,洇开个小圈,倒像朵正在开的花。
那水珠微凉,落在布上却渐渐渗出温度。
第二碗是张阿公。
他喝之前先把烟锅子在鞋底磕了又磕,说:“咱庄稼人嘴笨,可这水比烟锅子实在。”喉结滚动时,林昭然看见他眼角的皱纹里泛着水光,不知是泪,还是映着晨光的湿意。
王小哥喝得急,呛得直咳嗽,却举着空碗喊:“明年灾年要是敢来征粮,我就拿这碗扣他官印上!”众人哄笑,竹棚被震得簌簌落雾珠,落在林昭然手背上,凉丝丝的,却带着太阳即将升起的暖。
最后一碗递到林昭然面前。
她接过时,指尖触到碗底的刻痕,凹凸的纹路硌着指腹,像极了昨日小桃在“槐下问录”边上画的草席褶皱。
那触感真实得让她几乎落泪。
“先生也喝?”阿瞒偏头问,盲杖尖轻轻点着她的鞋尖,力道轻如试探。
“我喝。”她仰头饮尽,清水顺着喉咙滑下,凉得人心底发颤,“但这约,是你们的。”
周伯突然从贴身油布袋里掏出一卷桑皮纸,外头裹着桐油纸,角上还粘着点饭渣——昨晚收下的时候太急,连嘴都没擦干净。
“先生,求你给这约赐个名。”他的手在抖,纸卷被攥出褶皱,“从前官给的名,咱们记不住;先生给的名,能刻进骨头里。”
林昭然接过纸卷。
纸是南荒土法造的,纤维粗粝,却带着晒过太阳的暖,像一块捂热的土坯。
她摸出腰间的墨囊,笔尖悬在纸上方片刻,忽然想起程知微信里的话:“令不再下行,而上行——自下而上。”
笔锋落下,“五不征约”四个字力透纸背,墨迹在粗纸上微微晕开,像根须扎进泥土。
周伯捧纸的手开始发抖,像捧着什么极贵重的东西。
他把纸卷贴在胸口,抬头时眼眶通红:“先生赐名,此约便立得住。”
林昭然望着他,忽然明白程知微说的“火已燎原”是什么意思。
从前她总怕百姓不识字、不懂法,现在才知道,民之所信,不在强令,而在共名——他们要的不是官给的规矩,是自己能叫得出、认得住的名字。
日头爬上竹梢时,晒谷场的人渐渐散了。
林昭然蹲在溪边洗笔,水流清冽,冲刷笔毫的瞬间泛起细小泡沫,像无数微小的言语在水中消融。
忽然,一片柳叶打着旋儿漂到脚边,紧接着,上游传来轻微的踩石声。
她抬眼望去,柳影深处站着一人,青衫沾着驿道尘土,腰间的竹筒还滴着晨露。
程知微解下竹筒,里面滚出几卷纸:“西市的粮仓改建图,画得比工部的还细。”
“前日京兆府门口,有个老农举着《答建议书》,我听他自己说,主官当时要轰他走,他就掏出一块刻了字的陶片……据他说,跟咱们这儿的一模一样。”他蹲下来,指尖划过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现在他说:‘官要修河,得用我们的法子;官要用工,得点我们的名字。’”
林昭然接过陶片。
刻痕深浅不一,显然是粗瓷片磨的,却和晒谷场那只碗底的纹路分毫不差。
指尖摩挲其上,仿佛触到了千里之外另一双手的温度。
待程知微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尽头,夕阳已染红半片山岗。
溪水映着晚霞,像一条熔金的带子缓缓流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