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时,天边漏出点淡金的光,像谁在云层上划了道口子,把阳光的碎片撒了下来。起初是细细的一缕,后来渐渐铺成一片,把湿漉漉的屋顶染成了琥珀色。空气里浮着水汽,每粒尘埃都裹着光,在地下室的小窗前来回飘荡,像无数透明的萤火虫。
男人把书放回原位时,指尖在书脊上轻轻蹭了蹭,仿佛怕留下指印。他的袖子是洗得发白的蓝,蹭过牛皮纸封面时,带起一阵极轻的风,吹得书页微微颤动,像蝴蝶振翅。动作轻得像在给熟睡的婴儿掖被角,连呼吸都放得极缓,生怕惊扰了书里沉睡的诗句。
“谢谢。”他讷讷地说,声音比来时清楚了些,像被雨水洗过的铜铃,虽仍有锈迹,却添了几分清亮。转身要走时,胳膊肘上的破布包晃了晃,露出里面半块干硬的馒头,馒头上还沾着点麦麸,是乡下石磨磨出的那种,带着粗糙的暖意。
“喜欢就常来。”一尘忽然说,手里的棉布正擦着煤炉上的灰,黑黢黢的炉身被擦出块亮斑,映出他温和的眉眼。“这儿每天都开门,书随便看。”
男人的脚步顿了顿,像被风吹得晃了晃的树枝,在原地轻轻颤了颤。他回头看了眼书架,阳光从窗缝里钻进来,在书脊上投下细长的光带,《唐诗选》就躺在光带里,牛皮纸封面泛着温润的光,像块被照亮的玉。他没说话,却轻轻点了点头,下巴抵着胸口,像在给自己许下一个承诺,又像在跟书里的文字告别。
后来他真成了常客。
每天傍晚来,踩着夕阳的尾巴。那时的阳光是橘红色的,斜斜地穿过巷口的老槐树,在地上投下碎金似的光斑,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从巷口一直铺到地下室门口,像条金色的路。夹克上总带着点泥土的气息,是雨后田埂的腥甜,有时还沾着草叶——有次是片狗尾草,毛茸茸的,沾在肩头,像朵不会谢的小绒花。
他不怎么说话,就蹲在书架前看书,像棵沉默的树,把根扎在了这方小小的地下室。膝盖顶着胸口,背脊微微弓起,形成个安静的弧度,与书架的轮廓渐渐重合。看书时很专注,眉头微蹙,像在解一道复杂的谜,嘴唇偶尔动一动,无声地念着什么,只有气息拂过书页时,带起极轻的沙沙声。手指总在书页边缘轻轻摩挲,把卷了角的纸页慢慢捋平,指腹的温度渗进纸里,让那些脆硬的泛黄纸页都变得柔软了些。
一尘发现,他总爱蹲在诗集那排。从《诗经》到《漱玉词》,一本本挨着翻,翻得极慢,仿佛要把每个字都嚼碎了咽下去,让诗意顺着喉咙流进心里。有次一尘擦书架时,看见他正对着“采菊东篱下”出神,指尖在“菊”字上画着圈,眼里的光像落了片金黄的菊瓣,是后山野菊那种泼辣的黄,带着阳光的味道。
他从不乱翻书,看完一本就放回原处,位置分毫不差,像给士兵归队。有天地下室的窗户没关严,穿堂风卷着雨丝灌进来,把《楚辞》的几页纸吹得满地都是,像被打散的蝴蝶。他捡起来时,手指在湿了边角的纸页上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心疼,然后按照页码一张张排好,夹进书里,还找了块石头压住书脊——那是块河边捡的鹅卵石,被水冲得圆圆的,上面有天然的纹路,像幅淡墨山水画。他压书时很轻,仿佛那不是石头,而是片羽毛。
更让人意外的是,他会拿起墙角的扫帚,默默扫掉地上的灰尘。扫帚是高粱秆做的,柄上包着层旧布,布上打着补丁,是一尘祖母生前缝的,针脚细密,带着点温暖的弧度。他握在手里,一下下扫得很认真,扫帚尖划过水泥地,发出“沙沙”的响,像春蚕啃食桑叶。连书架底下的灰都没放过,他蜷起身子,把扫帚尖探进去,扫出些陈年的尘絮,堆在墙角,像一小堆雪,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白。
一尘要道谢,他就摆摆手,掌心对着一尘,像在说“不必”。然后蹲回书架前,翻开书,仿佛刚才扫地的不是他。书页翻动的声音立刻盖过了扫帚的余响,像潮水漫过沙滩,把所有痕迹都轻轻抹去。
一尘从没问过他是谁,住在哪里,靠什么为生。就像不问墙角的蜘蛛为什么结网——蜘蛛结网是为了捕捉晨光里的飞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