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储藏室,他把东西放进去。左大明的三个老乡来连队,看我穿了身破军装,一个说我是“驴吉普”司机,一个说我是火头军,一个说我喂大猪。左大明说:“他是我们连文书。”小个子不理解:“文书怎么穿的这么破?”我说:“文书也得尿尿。”他们被尿呛住,不吱声了。
再过两天我什么都不是,只要能留在部队,让我做饭喂猪赶毛驴车,干什么都行。我在子弹箱里栽了蒜苗,即使脱下军装,也为高三连留下一抹绿色。
老排长雷祥明免职之后,到码头管理所代理所长,回连队准备转业。他的一个大箱子里,装着破镐头烂铁锹和榔头,有一半酥成了铁锈。另一个大箱子里,装着他十几年来在海滩上拣的鹅卵石。整个县的海边奇石,都被他拣来。
这些石头有的像一只手,有的像一只脚,有的像人的脑袋,有的像猪的脑袋。有的像公鸡,有的像鸭子,有的像一只鹅。有的像白菜,有的像萝卜,有的像土豆。还有的像五花肉、红烧肉等。他拣全了各种鱼类,海参、鲍鱼、海螺。他拣齐了“广鹿守备区高炮三连三排”,“雷祥明”和“雷大炮”等字石。他还拣到了男女生殖器,领导知道后,石头被砸碎,还差点挨了处分。这些奇石没有一块相同,拣到了就拣到了,拣不到的永远也拣不到。雷排长不知道什么叫收藏,更不知道若干年后能成为无价之宝。他除了好奇,再是闷的想找点事儿干。
全连出动,为他的两个箱子办理托运,装车卸车,抬上登陆艇。
连队接到命令:明天早上五点钟,雷排长从高三连出发。连队杀猪,晚上会餐为他开欢送会。他特地穿上新军装,钉上鲜红的领章帽徽。晚饭前欢送会刚要召开,营里来电话,通知他立刻出发。他刚放下电话,汽车已经进院,鸣笛催促。他匆匆地和大家握手告别,离开战斗生活了十几年的海岛和高三连。
晚餐丰盛,大家想起正在海上漂泊的雷排长,从此后天各一方,哪有食欲。
晚上,三排长黎树下单独看管我,和我睡一个屋,对我进行半宿教育,指出我这样那样的问题,接着开始吹牛皮。我想狠狠地挖苦他一顿,又懒得张口。
第二天上午,我到营部清理文件。风虽然很大,并不很冷。翻过高二连炮阵地,下山过了公路就是营部。不知道什么原因,今天没人跟着我。每当我到营部攀上高二连炮阵地,都情不自禁地向家乡方向眺望。逢上天空晴朗,对岸的村庄、树林都看得清清楚楚。熟悉的老帽山轮廓,仿佛就在眼前,那是我的幻觉。
脚下是重叠的山峦,树林,弯弯曲曲的公路,错落有致的村落。如果海岛是一座作战沙盘,肯定要编制兵偶,做个兵偶也比回小西山强。在这之前,我想家想得抠心挖肝,恨不能一步跨过大海翻过老帽山,回到永宁盐场小西山家里。现在我就害怕家乡二字。只要不让我复员,哪怕让我做一头连队的毛驴都行。呜呼!赵恩才的昨天,就是我的今天。漫山遍野的松树摇头晃脑,像万人大合唱,那棵最高的松树就是宫殿皇,全盐场的男女老少,在他的指挥下齐声高唱:
啊太锋再见!啊太锋再见!
啊太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假如你要复员回盐场,
快一头撞死在棉花包上……
脚下是一条废弃坑道,坍塌后被野草覆盖,石缝里钻出一簇簇松树丛。当年某守备连在这里打坑道塌方,牺牲了三个战士。我哪怕因施工而死也在所不辞,被评为烈士埋在这山冈上,也比灰溜溜地回到盐场小西山强。
整理完文件,我去军人服务社,买了一本刚出版的邓拓的《燕山夜话》。我一边回连队一边看,没觉得什么地方有毒,倒为作者渊博的学识所敬佩。作者引用了大量的古文经典,从治学、科学、接人待物等生活常识,都做了诠释,可谓包罗万象。我只记住书中这样几句话:青年同志,不管你手里有几本政治、经济的书,都要把它读的烂熟。我读过的书不算少,说广种薄收,还不如说走马观花,不但没读得烂熟,有的书一目十行只是浏览,何谈“满腹是书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