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谢临洲的生活仿佛照旧。
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军装,出入于指挥部和松井的府邸,应对着各种阴谋诡计和试探猜忌,扮演着那个冷静高效、偶尔会因“过于恪守规则”而显得“效率不高”的谢少佐。
但某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他开始偶尔会在确保绝对安全的情况下,踏入沈筠那间充满了书墨香气和药香的书房。
起初次数很少,间隔很长,如同警惕的野鹿初次靠近水源。
他总是选择夜深人静之时,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潜入。
沈筠的书房果然如沈聿所吹嘘的那样,藏书极丰。
从泛黄的线装古籍《论语》、《孟子》、《诗经》,到厚重严肃的《史记》、《资治通鉴》、《周礼注疏》,再到一些当时被列为禁书的进步刊物和西方译着,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沈筠从不刻意招呼他,往往只是在他推门进来时,从书卷中抬起头,温和地看他一眼,道一声“来了”,便继续低头看自己家的账本,或者处理一些文件,仿佛谢临洲只是一个常来的、再普通不过的书友。
这种不着痕迹的平常心,反而让谢临洲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沈聿则恰恰相反。
每次只要谢临洲一来,他就兴奋围着谢临洲转来转去,献宝似的推荐各种他觉得“好看”的书(虽然他自己多半没看完),又或者喋喋不休地讲着最近发生的趣闻,时不时还要塞给他一堆点心零嘴,生怕他饿着。
谢临洲通常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沈聿说得太离谱时,会淡淡地纠正一句,或者在看到某本心仪已久的书时,眼中会流露出一丝真实的光亮。
阅读对于谢临洲而言,是一次艰难而幸福的重新跋涉。
他看得极慢。虽然大多数字他都认得,但组合在一起的含义,那些典故、那些历史的脉络、那些思想的火花,对他而言是陌生而新奇的。
他就像一块干涸了太久的土地,贪婪而小心翼翼地吸收着每一滴水分。
他尤其喜欢诗词。那些精炼而优美的文字,似乎能瞬间击中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读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时,他会恍惚想起淮安城外河边的垂柳;
读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时,他会沉默良久,想到那些街道上饿死的人;
读到“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时,他则会迅速垂下眼睫,掩去其中翻涌的剧烈情绪。
这些文字,无声地滋养着他几乎枯竭的精神世界,也让他更加深刻地理解了脚下这片土地所承载的苦难与辉煌。
他不再是那个只能从冰冷情报中感知故国的幽灵,他开始真正触摸到他的血脉与灵魂。
有时,他会遇到难以理解之处。他会犹豫片刻,然后拿着书,走到沈筠身边,低声请教。
沈筠总会放下手中的事,耐心地为他讲解,从字句释义到背景典故,再到其中蕴含的思想,娓娓道来,深入浅出。
两人之间的交流常常极其简洁,却充满了智慧的碰撞和无声的默契。
沈聿偶尔也会凑过来听,但多半听不懂,听着听着就开始打瞌睡,又被沈筠用书卷轻轻敲醒,然后又跑去找别的乐子。
这样的夜晚,成了谢临洲黑暗生涯中弥足珍贵的慰藉。
在书香和友情的包围下,他可以暂时卸下所有伪装,只是一个渴望知识、思念故土的普通青年。
然而,现实的残酷从未远离。
一次,他在沈筠书房里读到一本关于近代史的书,里面详细描述了樱花国对龙国的种种侵略行径和签订的屈辱条约。
那些文字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烫得他坐立难安。他猛地合上书,脸色苍白,呼吸有些急促。
沈筠注意到了他的异常,轻声问:“怎么了?”
谢临洲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道:“没事。”
但他紧握的拳头和眼底翻腾的痛苦却出卖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