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
烛火的影子在墙壁上无声摇曳,拉长,扭曲,仿佛是某种无形存在的低语。
霍天生消化着万狐嫣刚刚抛出的海量信息,大脑像一块被投入熔炉反复捶打的精铁。疲惫感穿透骨髓,思维却在烈火的灼烧中,变得前所未有的坚韧与锋利。
他看向身边这个女人,寝衣之下是惊心动魄的起伏,但此刻在他眼中,那已不是一具肉体,而是一座深不见底的冰冷矿藏,蕴藏着整个益州的秘密。
“照你这么说,我这个所谓的益州之主,其实连城中的税都收不齐全?”
霍天生发出一声自嘲的笑,那声音在寂静的寝居里显得干涩又冰冷。
“何止是收不齐全。”
万狐嫣的语气平淡如水,叙述着一个与她无关的事实。
“你能收上来的,恐怕连三成都不到。”
霍天生嘴角的弧度僵住了。
他没有说话,房间里只剩下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哔啵声。
“益州的税制,历来如此。”
万狐嫣似乎洞悉了他此刻翻涌的心绪,继续用那毫无温度的语调解释。
“便是前朝最鼎盛之时,也未能撼动分毫。这套盘剥体系,称之为‘三层盘剥’。”
她的声音在夜色中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将一副血淋淋的画卷在霍天生面前徐徐展开。
“第一层,是国税。这部分是明面上的税赋,谁也赖不掉。但具体交多少,怎么交,里面的门道,足以让任何一个外来的账房先生发疯。”
“以我万家为例,名下有良田千顷,绸缎庄、茶行、布庄加起来有上百家。若按朝廷律法足额缴纳,这笔税款是个天文数字。”
“但在官府的户籍与税册上,这些田产商铺,大都记在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族人名下,甚至,是某些早已死去多年的家奴名下。”
“如此化整为零,每一户应缴的税额便微不足道。官府就算派人下来严查,面对的也只是一堆星罗棋布的散户,账目繁杂如乱麻,根本无从下手。”
霍天生的眼角微微抽动。
这不是后世企业用来规避巨额税收的手段吗?将一个庞大的母公司,拆分成无数个子公司、孙公司,利用各种政策漏洞疯狂避税。
这群活在千年前的士族门阀,在钻营取巧这门学问上,当真是无师自通的天才。
“第二层,是地租。”
万狐嫣的声音依旧没有半分波澜,像个冷漠的解剖者,在分割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
“益州九成以上的可耕种土地,都直接或间接地掌握在士族手里。那些所谓的自由民,名义上不属于任何人,实则不过是替我们耕种的佃户。”
“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劳作一整年,打下来的粮食,七成要作为地租上缴给我们。”
“剩下的三成,再去掉官府层层加码的苛捐杂税、人头税、徭役折算的银钱……能勉强糊口,让家人不至于饿死,就已经是苍天开眼,天大的幸事。”
她的目光转向霍天生,那双凤眸里第一次透出一种清晰的……剖析。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吗?你的墨恩司,为何能在一日之内,便轻而易举地招募到数万百姓。”
“因为对于那些世代被土地束缚的佃户而言,只要能吃上一口饱饭,哪怕是去修筑那永远也修不完的城墙,也比当一辈子都看不到出路的牛马要强。”
霍天生沉默了。
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住,让他呼吸都变得滞重。
他知道这个时代的土地兼并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却从未想过会严重到如此令人发指的境地。
“那第三层呢?”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万狐嫣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极尽讥讽的弧度。
那抹笑意,让她绝美的脸庞显得有些妖异。
“第三层,也是维系这一切的根基,我们称之为‘孝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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