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京城再陷狂欢。昨夜除夕是阖家守岁的内敛,今日上元则是全民纵情的宣泄。天色未暗,各主要街市已是灯火如龙,各式精巧绝伦的花灯将御街、、东四牌楼等处装点得恍如不夜天。舞龙舞狮,杂耍百戏,喧天的锣鼓声中夹杂着百姓的阵阵喝彩。待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全城更是沸腾到了极点。勋贵官宦之家,纷纷搭起彩灯牌楼,竞奇斗艳;平民百姓亦扶老携幼,倾巢而出,谓之“走百病”。青年男女难得有了相对自由的接触机会,暗流涌动,眉目传情。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元宵气息和燃放烟花的硝烟味,整个京城仿佛一锅滚开了的、名为“太平盛世”的浓汤。
然而,这股几乎要冲破云霄的热浪,抵达忠勇伯府高高的院墙时,便如同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声势骤减,只余下一些模糊的、遥远的回响,更反衬出府内的静谧。府门依旧紧闭,连那两盏大红灯笼,也似乎比别家黯淡几分。门房老仆靠在耳房内,听着墙外隐约传来的鼎沸人声,轻轻叹了口气,往火盆里添了块炭。他知道,今年这上元节,伯府是注定要与这份“热闹”绝缘了。
府内,尤其是何宇所在的外书房,更是静得只能听到炭盆中银骨炭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响。书房窗扉紧闭,厚重的帘幕低垂,将外界所有的光影与喧嚣都牢牢隔绝在外。只有多宝格上那座西洋进贡的白鸣钟,不疾不徐地走着,用规律的“滴答”声,丈量着这一方天地里缓慢而充实的时间。
何宇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身,未系腰带,显得十分闲适。他正埋首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案上左右两边,如同垒起了两座小小的书山。左边,是《大明会典》、《皇明经世文编》、《天下郡国利病书》、《漕运通志》等大部头典籍,还有一摞摞用黄绫包裹的、过往数年的邸报抄本;右边,则是厚厚一叠他自制的桑皮纸笔记,以及数张摊开的、墨迹犹新的草图。
他读得很慢,很细。右手执一支狼毫小楷,笔尖在端砚中蘸饱了浓墨,却时常悬停良久,方才落下,在笔记上添上几行批注,或是在草图上勾勒几笔。他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泛黄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馆阁体文字,试图看清其背后所隐藏的这个庞大帝国肌体上,一道道深刻而危险的裂痕。
他从《大明会典》和历年邸报中,梳理着朝廷的财政税收结构。越看,心头越是沉重。“太祖高皇帝定制,田赋征收本色(粮食),乃为稳固国本。然时至今日,地方豪强兼并日甚,诡寄、飞洒、花分……种种手段,将税赋转嫁于小民,致使国家税基日益萎缩。而太仓库岁入,竟大半依赖江南漕粮折银与盐引!此犹如将命脉系于一线,漕运或盐政稍有风波,则国库立见窘迫……”他提笔在笔记上写道:“理财之要,首在清丈田亩,均平赋役;次在开拓税源,不可过度依赖漕、盐。”
他的目光又落到那些关于漕运的记载。《漕运通志》中记载的漕粮数额、沿途损耗、运军粮饷,与他在北疆时了解到的实际入库数目,以及第229章暗中查访所知的内幕一对照,触目惊心。“漕粮自江南起运,至京通二仓,名义损耗已有定例,然层层盘剥,淋尖、踢斛、鼠雀耗……加之运丁、仓吏、乃至沿河衙役的勒索,实际耗损远超定额数倍!此等积弊,吸食民脂民膏,腐蚀国家根基,竟成痼疾!”他画了一张简易的运河图,在几个关键的漕运枢纽和钞关处重重标上记号,旁边批注:“弊窦丛生,蠹吏如蚁,非大刀阔斧不能革除。”
他又翻到记录各地灾异和民变的章节。水患、旱灾、蝗灾、地震……几乎无年不有。而朝廷的应对,除了惯例的减免钱粮、派遣官员祭祀祷告,便是从本就捉襟见肘的太仓库中拨出有限的银两赈济,往往是杯水车薪。更可怕的是,灾荒之后,经常伴随着小规模的民变。“陕北连年大旱,赤地千里,人相食……有王二聚众掠富户粮……”看到这样的字句,何宇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了前世明末那席卷天下的农民起义风暴。如今虽看似承平,但这些零星的火花,是否预示着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