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瞒老弟,林某此次回京,除例行叙职外,亦是心有所忧,欲向朝廷陈情。今日来访,一是为探望老弟,二来,也是心中郁结,想与老弟这等有识之士一吐为快。”
何宇神色一凛,坐直了身体:“林公有何忧烦,但讲无妨。何某虽不才,愿闻其详。”
林如海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言辞,而后缓缓道:“我奉皇命,总督两淮盐政,看似位高权重,掌天下盐利之半壁。然则,其中弊病,盘根错节,犹如沉疴痼疾,已非一日之寒。”
他伸手指蘸了少许茶水,在光洁的紫檀木炕桌上画了几个圈:“盐课乃国库岁入之大宗,然则,征收上来的,十成之中,能有三、四成实数入库,已是万幸!其余六、七成,去了何处?”
不等何宇回答,他自顾说了下去,语气沉痛:“其一,各级官吏层层盘剥,火耗、陋规,名目繁多,犹如附骨之疽。其二,盐商与官府勾结,囤积居奇,操纵盐价,私盐泛滥,官盐壅塞,国课大量流失。其三,漕运关联,运丁、闸官,无不伸手,盐船过处,雁过拔毛!其四,地方豪强,倚仗权势,亦参与分肥……”
他越说越是激动,手指在桌上轻轻叩击:“更可虑者,盐政之弊,不过是冰山一角!吏治之腐败,已深入膏肓。官员升迁,不凭政绩,但论背景、钱财。为民父母者,不思造福地方,只知搜刮民脂民膏,以填上官之欲壑,以肥一己之私囊!长此以往,民力凋敝,国库空虚,一旦边陲有急,或内地遇灾,朝廷拿不出钱粮,如何应对?岂非动摇国本之祸?”
何宇静静听着,面色凝重。林如海所言,与他之前的观察和推断若合符节。这个庞大的帝国,表面承平,内里却已是千疮百孔。财政,尤其是最大的命门。
“林公所言,切中时弊。”何宇沉声道,“盐政、漕运,关乎国计民生,积弊至此,确非国家之福。只是……若要整顿,牵一发而动全身,阻力之大,恐超乎想象。”
“何止阻力大!”林如海苦笑,“简直是与虎谋皮!林某在任上,并非没有尝试过小范围的厘清整顿,奈何……上下掣肘,处处碰壁。弹劾、诬告,接踵而至。若非陛下尚知我几分忠心,只怕早已身陷囹圄。”他看向何宇,眼中带着一丝希冀,“何老弟,你于北疆立下不世之功,可见胆识过人,智谋深远。对于此等困局,不知可有以教我?”
何宇没有立即回答。他起身,为林如海续上热茶,自己也斟了一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片刻的神情。他知道,这是林如海真正的来意,也是一次重要的试探与交心。他需要给出一些真正有见地的看法,但又不能过于惊世骇俗。
思索良久,何宇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林公拳拳为国之心,何某感佩。对于积弊,何某浅见,或可从‘开源’、‘节流’、‘清渠’三方面徐徐图之。”
林如海目光一凝:“愿闻其详。”
“所谓‘节流’,”何宇道,“便是大力裁汰冗官、冗兵,削减不必要的宫廷和官府开支。此乃老生常谈,然知易行难。需有极大魄力,更需有替代之策,安置被裁撤之人,否则易生变乱。可先从一些虚衔、闲职入手,逐步推进。”
林如海点头:“此议甚善,然确需时机与魄力。那‘清渠’又是何解?”
“ ‘清渠’,便是整顿现有的财政收入渠道。如盐政、漕运。”何宇指向林如海刚才在桌上画的那个圈,“与其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与庞大的贪腐集团硬碰硬,不如……尝试改变游戏规则。”
“游戏规则?”林如海对这个新鲜词感到疑惑。
“便是改变现行的运作之法。”何宇解释道,“譬如盐政,官营、专卖,弊端丛生。是否可效仿前朝‘开中法’之精神,加以改良?鼓励商人运粮至边关或急需之地,换取‘盐引’(食盐专卖凭证),但需严格限定盐引发放,并设立公开、透明的交易场所,减少官吏中间操纵环节。甚至,在严格管控的前提下,可否考虑在个别区域,试行有限的盐业商办,引入竞争,降低盐价,使私盐无利可图,反而能增加朝廷税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