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不必再担心那些或好奇、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脊梁骨上。这份用脚底伤痛提前换来的、微不足道的“体面”,此刻成了支撑他在滚烫钢筋上站稳、咬牙前行的全部力量。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他扶着滚烫的钢管,望向远处城市模糊的轮廓,布满血丝的眼角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灼热的空气里微微闪动了一下。
2001年九月的第一缕晨光,带着初秋特有的清冽与澄澈,斜斜地切进滨海第一中学初三(2)班的教室。光线穿透微尘,在深棕色的课桌表面投下长长的、界限分明的亮斑。
班主任张老师站在讲台上,身形瘦削却挺拔。她轻轻敲了敲桌面,白色的粉笔灰随着她的动作,扑簌簌地从指尖滑落,细碎地粘在她那件颇为庄重的藏青色西装肩头,像一层朦胧的薄纱。“同学们,”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教室里还残留着的暑假余韵,“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滨海一中的最高年级了。这是你们在这里的最后一年,也是冲刺的关键一年。”她顿了顿,目光透过鼻梁上那副半旧的金属框眼镜,缓缓扫过底下几十张年轻的面孔。那些面孔上,有的带着懵懂的好奇,有的带着初入毕业班的紧张,有的则是一贯的沉稳。“希望你们都能珍惜这段宝贵的时光,踏实学习,互帮互助,”她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别让青春留下遗憾。”
教室里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点头动作,像被无形的风拂过的麦浪。“收取新学期的班费。主要用途是购买统一的复习资料,还有年底布置咱们的毕业纪念墙。”她看向班长所在的位置,点了点头。
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李明宇的心猛地揪了一下。阳光正好落在他桌角,却无法驱散他心头骤然笼罩的阴霾。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裤兜深处,指尖触碰到一个小小的布袋——那触感熟悉又沉重。他慢慢地、几乎是抗拒地,将它掏了出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布钱包。材质是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毛糙的褪色蓝布。一看就是手工缝制的,针脚不算细密,带着一种家庭手工特有的质朴甚至笨拙。更特别的是,在钱包的一个边角上,用黄色的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两个字——“明宇”。那是母亲的手迹。此刻,这小小的布钱包被他紧紧攥在汗湿的手心里,布料被揉捏得皱皱巴巴,深一道浅一道的褶痕,像极了母亲那张因长期病痛折磨而日益凹陷、布满愁纹的脸颊。
前排的同学已经开始行动了。李明宇看见邻座的王强掏出一张平整的10元钞票,崭新的纸张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坐在他前面的学习委员刘倩,更是从精致的皮夹里抽出一张崭新的20元纸币,那崭新的程度,甚至能看到清晰的连号数字。一张张或新或旧、但都足够支付班费的钞票,被传递到班长手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无形的咏叹调。
李明宇的头垂得更低了。他感到脸颊发烫,握着布包的手指用力到指关节都泛出青白色,仿佛要捏碎里面那点微薄的重量。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布包里是什么:两张皱巴巴、边缘磨损得厉害的1元纸币,还有两个亮晶晶的5角硬币,以及几个分量不轻的1角硬币。这是他昨晚翻遍了抽屉角落才凑齐的。他甚至能想象出母亲在病床上,如何艰难地从她那为数不多的生活费里,一分一角地替他省出这几块钱,又一针一线地缝好这个装钱的布包,生怕他在学校丢了钱。
前排收钱的队伍越来越近。班长沉稳的脚步声,同学递钱时的低声交谈,都像鼓点一样敲在他心上。他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皱缩的、绣着自己名字的褪色蓝布包,仿佛攥着母亲沉甸甸的病痛,也攥着自己无法言说的、混合着羞赧与倔强的少年自尊。晨光依旧明亮,却只照亮了他眼前桌面的一小块地方,他整个人仿佛缩进了角落里那片无声的阴影之中。
“李明宇,该你了。”
班长戴宇轩抱着那个沉甸甸的铁皮小收款盒,终于走到了教室后排李明宇的桌前。他微微倾身,打了厚厚发胶的刘海被窗外射进来的晨光照射,泛着过于精致、近乎油腻的光泽,与他此刻审视的目光一样刺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