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碎片,和他眼前这碗寡淡的白菜豆腐汤,这间墙壁斑驳的小屋,父亲额头上深刻的皱纹,母亲压抑的咳嗽声,形成了冰冷而残酷的对比。喉咙里像是被强行塞进了一团浸透了水的、沉甸甸的棉花,噎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舌根泛起难以言喻的苦涩。
“妈,” 他终于鼓起全身的力气,声音艰涩地从那团“棉花”里挤出来,目光却死死盯着汤面上晃动的一小片油花,“9月25号……学校的运动会,你们……能来吗?” 这句话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每一个字都带着小心翼翼试探的重量。
李建国手里的筷子猛地一抖,夹着的那块豆腐“啪嗒”一声掉进他自己的汤碗里,浑浊的汤汁溅起几滴,落在油腻的塑料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周秀兰只觉得胸口那熟悉的、如同钝刀缓慢切割般的刺痛骤然加剧,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先爆发出两声沉闷、压抑的咳嗽。“咳……咳咳……” 她用手背死死抵住嘴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腔里仿佛塞满了生锈的钝刃,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艰涩的疼痛。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她抬起疲惫的眼睛,目光落在儿子校服胸前那块已经洗得发白、边缘有些毛糙的校徽上。超市主管那张刻板冰冷的脸和毫无温度的声音瞬间在耳边炸响:“周大姐,你这月都请两次假了!这周盘点是大活儿,你再请假,我这可真没法留你了!你自个儿掂量!” 那份赖以生存的工作,像悬在头顶摇摇欲坠的巨石。
“妈……” 李明宇看着母亲痛苦咳嗽的样子,心一下子揪紧了,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后悔。
“明宇,” 周秀兰费力地喘匀了气,声音虚弱而沙哑,带着浓重的歉意,“妈不是不想去……妈……”
“倒点水!呛着了!” 李建国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站起来,动作慌乱地抓起旁边的暖水瓶往搪瓷缸里倒水。水倒得太急,溢出来流了一桌子,搪瓷缸“哐当”一声重重磕在木头桌面上,发出刺耳突兀的噪音,打破了屋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有啥好看的!” 李建国突然出声,声音又急又快,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逼到角落的烦躁和粗暴,“一群学生娃瞎跑瞎闹,净耽误工夫!有那功夫,不如多做两道题!” 他像是要掩饰什么,一把抓起那缸滚烫的开水,也不管烫不烫,仰头就灌了一大口。开水灼烧着口腔和食道,烫得他眉头紧锁,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狼狈地将搪瓷缸重重顿回桌子上。
李明宇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汤碗里。碗里漂浮的几粒葱花,此刻在他模糊的视线里,扭曲、变形,幻化成了看台上无数挥舞跳跃的彩旗、喧闹的人群、兴奋的呐喊——上一次家长会,父亲说超市要月底盘点,走不开;上一次朗诵比赛决赛,父亲说工地赶工期,工头不让请假!可黄俊翔的爸爸,那条腿走路都一瘸一拐,硬是撑着伞站在雨里等他!钱思琪的爸妈,举着比人还高的、闪闪发亮的应援牌,喊得嗓子都哑了!可我呢……
“我就是……随便问问。” 李明宇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一种刻意装出来的、毫不在意的平静。他夹起母亲刚放进他碗里的那块豆腐,机械地塞进嘴里,只觉得味同嚼蜡,那股从舌根蔓延到整个口腔的苦味越来越重,几乎让他想吐。
一阵沉默。只有李建国粗重的呼吸和周秀兰极力压抑的、喉咙里细微的痰鸣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李建国默默地端起桌子中央那个盛汤的搪瓷盆,又往儿子已经快满的汤碗里添了一勺。汤勺的边缘轻轻磕在碗沿上,发出一连串细碎、微弱的“叮……叮……”声,如同某种笨拙的、却又饱含着难以言说愧疚与无力的抚慰,敲打在沉闷的空气里,也敲打在李明宇那颗已经沉到谷底的心上。
清晨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着李明宇洗得发白的校服衣角,像一面无力飘扬的小旗。他背着沉甸甸的书包,低头走进喧嚣的教室。空气里弥漫着各种早餐的味道和热烈的议论声。他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微弱期盼,掠过教室前排那个熟悉的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