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像把小锤子敲在骨头上。果肉被牙齿切成碎块，纤维断裂，释放出更多多酚氧化酶，褐色迅速加深，像ct片上不断扩大的病灶。李建国数着自己的咀嚼次数——一、二、三……数到第十五下时，他突然想起穿刺报告上那个“Ki-67 80%”，数字高得吓人，像永远停不下来的咀嚼。他下意识加快吞咽，想把所有褐变都咽进胃里，让胃酸去中和，让黑暗去包裹黑暗。喉咙却不受控制地发紧，苹果块卡在会厌，他咳得眼泪直流，胸骨随之震动，像被电除颤器一次次击打。
苹果终于吃到露出果核，周秀兰把刀伸进去，轻轻一剜，核被整个挖出，连带几根褐色种子。那形状像一只被掏空的骨盆，内壁还沾着丝丝缕缕的果肉，像术后没有清理干净的血筋。她捏着果核在灯下看，忽然说：“要是能把肿瘤也这么完整地挖出来就好了。”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却震得李建国耳膜发麻。他想起上周的pEt-ct报告，肝上两处病灶，边缘毛刺，像被粗暴撕开的苹果皮，怎么也拼不回原样。
削下来的果皮被拢进塑料袋，周秀兰把袋口拧紧，果皮在里面被挤压，渗出更多褐色液体，沿着袋壁滑下，像组织液浸透纱布。李建国盯着那个逐渐鼓起的袋子，忽然觉得那就是一个微型尸体袋，装的是苹果，也是她和他共同被削去的、再也回不来的部分。塑料袋被扔进床底垃圾桶，发出“咚”一声轻响，像病理科窗口每天无数次的“标本已接收”。
苹果香气终于弥漫开来，却甜得发腻，像加了三倍糖的口服营养液，混合着病房里恒定的消毒水味，形成一种古怪的苦涩。李建国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立刻充满这种矛盾的味道——甜象征生，苦象征死，它们在同一口空气里缠绕，像两条互相吞噬的蛇。他想起医生昨天开的止痛贴，芬太尼透皮，说明书上写着“可能伴随果香样味觉异常”，原来死亡也可以伪装成果香，诱人一步步走近。
最后剩下的是果把儿，一根褐色小梗，顶端还沾着一片萎缩的萼片，像术后未被完全切除的转移灶，倔强地留在原位。周秀兰用刀去切，切不断，干脆用手指掰，“咔”一声脆响，果把儿被折断，却连皮带肉扯下一丝纤维，像牵拉征明显的肿块边界。她把这截小梗放在床头不锈钢托盘上，与剪刀、纱布、酒精棉球并列，像另一件微型手术器械。李建国盯着它，忽然觉得那就是她和他之间最后一根连接线，一旦被掰断，就再也接不回去。
周秀兰起身去洗手，水龙头拧到最大，水流冲击陶瓷盆壁，发出“哗哗”声，像输液泵里不断滴落的液体。她用力搓手，指节被搓得发红，像术前消毒刷手，要刷掉所有潜在感染。李建国看着她的背影，肩胛骨在病号服下凸起，像两片未被完全切除的肋骨。水流声持续三分钟，他数着，一秒不差，就像数输液滴数，每分钟八十滴，一滴不多，一滴不少。最后她关掉龙头，甩甩手，水珠溅到他脸上，凉得像刚从冰箱里取出的化疗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