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大殿,目光仍停留在那方刻着三千七百廿九里的石碑上。
我随百官鱼贯而入,衣袂带起一阵冷风,扫过冰冷的地砖。
嬴政早已端坐于龙座之上,玄色龙袍衬得他面容冷峻如山。
他没有看我,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阶下群臣。
殿内烛火摇曳,映在他眼底,像藏着一场未降的暴雪。
今日的他,未提狩猎之功,亦不问昨日罪责,只淡淡吐出四个字:“宣《食录榜》。”
丞相李斯手捧一卷竹简出列。
他是我最坚实的盟友,此刻,他将化身为我最锋利的刀。
“昨日夜宴,陛下赐火薯粥,群臣百官,共计一百一十九人受食。其言行录,如下——”李斯的声音不高,却如洪钟大吕,在空旷的廷议殿内激起回响。
“太仆夏侯婴,接碗,双手,谢恩,食尽。”
“廷尉冯去疾,接碗,单手,无言,食半碗。”
“郎中令蒙毅,接碗,双手,曰‘与士卒同甘’,食尽。”
李斯不疾不徐,逐字念出十九位受粥大臣的姓名、官职、接碗的手势,乃至每一句脱口而出的话语。
那些细节——谁颤抖了手指,谁避开视线,谁偷偷将粥倒入袖中——皆被一一剖开,曝于天光之下。
这哪里是食录,分明是一份诛心之榜!
被点到名的大臣,个个面色变换,冷汗涔涔。
当念到那两位偷偷倒掉粥的赵氏宗亲与冯去疾门生时,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荒唐!”一声怒斥打破了沉寂。
宗正卿,一位白发苍苍的嬴姓宗室,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我,厉声道:“妇人干政,以贱食羞辱公卿,此乃亡国之兆!请陛下降罪此女,以正朝纲!”
他说完,袖口微动,一片焦黑的龟甲碎片悄然落地,上面裂纹如蛛网蔓延——那是昨夜占卜所留。
赵高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早有准备地缓缓起身,阴柔嗓音如毒蛇吐信:“宗正卿所言极是。一碗粥,便可录人言行,定其忠奸?如此儿戏,岂非以食辱臣,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我迎着无数或愤怒、或快意的目光,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少府监账册副本,缓步上前,高举过头顶:“陛下,此乃伊犁河谷新垦军屯送来的火薯入库记录,共计三百二十车。账册所载,此批火薯已全数发往北地郡、云中郡军屯,及三川郡、东海郡流民安置营。若此物为‘辱’,敢问宗正卿,敢问赵常侍,谁该被‘尊’?是空谈礼法、却对民生疾苦视而不见的诸位公卿,还是那些啃着树皮、在冰天雪地里为大秦修筑长渠的戍卒?”
我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字字如刀,直刺人心。
嬴政接过账册,只翻了一页,便重重合上。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每一个人,那目光中的寒意,比殿外的风雪更甚。
“朕昨日所食,与边关士卒同款。”他开口了,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朕的将士,朕的子民,食之如甘饴。若有卿家觉得受辱,可自请贬为庶民,去边关亲口尝一尝,何为真正的饥寒。”
殿内落针可闻。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但凡今日还留在此殿者,明日,皆须参加由稷下学宫主持的坡度测算初试——不论爵位,不分出身。考不过者,自动退出明年开春‘实务考选’的资格。”
“轰”的一声,满殿哗然。
那些养尊处优、靠着祖荫尸位素餐的老贵族们,个个面如死灰。
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这是要将他们赖以为生的根基,连根拔起!
李斯在此时恰到好处地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圣明。古有射礼以察德行,今有实务以验才干。此非苛政,实为国选真器也。”
退朝的钟声响起,像是在为旧时代的终结而哀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