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前三日,巳时为佳’……”他低声念着,手指下意识地在袖口摩挲,仿佛在丈量那精确到寸的农事节奏,“赤壤君,你这写的不是农书,是律法。”
我微微一笑,没有言语。
我就是要它如律令般,不容置疑,不可违背。
然而,律法总会触动旧规。
次日早朝,某博士于殿前伏地进言:“闻有妇人执笔,纂修百工之法,恐乱祖制!”言罢,群臣侧目,气氛骤紧。
我命人将此议原文抄录,张贴于赤壤堂外的院墙上,并在旁边另附一告:“凡能当面指正《工经大全》疏漏者,一字千金;凡敢署名于此者,赐金十两,以彰其胆气。”
此后七日,墙下围观者众,却再无一人敢当面质疑,更无一人敢署名。
九月十三,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将按部本班之时,轲生自敦煌星夜归来。
此前八月初九已有急报飞鸽传来:“井水渐浅,民多惶恐。”我当时正忙于校订《水利卷》,未及深究。
此刻,他冲入赤壤堂,未及行礼,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湿布层层包裹的匣子,布面尚带潮气,滴落几滴水珠在地。
“君上!”他声音嘶哑,带着一丝惊惶,“党河上游,二十里内的井群,水位下降了三尺!当地老人说,自开春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景象。属下怀疑,是……是雾盘架设过密,吸走了天地水汽,伤了地脉!”
我心头猛地一震,快步上前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块干裂的陶片,正是当地的土样。
指尖轻触,粗糙皲裂,仿佛触摸到一片垂死的土地。
我只算计了产出,只算计了效率,却忽略了最致命的一点——生态反噬!
我当即召来墨鸢与宫中太医令连夜会商。
太医令看过土样,听完陈述,脸色煞白:“西北本就风高土燥,民众多有肺腑之疾。若地下水脉枯竭,土地沙化,不出十年,敦煌绿洲恐将变回死地,届时人畜难存,此非天灾,乃人祸也!”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背脊,衣衫贴在身上,凉意刺骨。
我放下朱笔,手心全是冷汗。
那一道命令,不只是暂停六座雾盘,更是向我自己亲手点燃的革新之火,泼去了一瓢冰水。
成功太容易让人盲目。我们算尽了人力,却忘了天地也有脾气。
连夜提笔,用朱砂在已经定稿的《水利卷》上,重重写下批注:“凡引水灌溉,取用不得过三成,养地须留二分湿,违者以渎职论处!”随即,我签署了第一份以工经院名义发出的正式政令,加盖赤壤君印,八百里加急送往西域:“伊犁河谷新建六座雾盘之工程,即刻暂停,待勘验水文后另行定夺。”
这一收一放,朝野震动。
亥时三刻,万籁俱寂。
我独坐赤壤堂中,案头堆满修订过的绢册。
烛火将熄,影子拉得很长。
我摊开《总纲序言》的素绢,提笔欲书,手腕却微微发抖。
成功不该带来愧疚,可为何,我总觉得对不起那些曾相信“雾盘能唤雨”的百姓?
忽然,廊下铁马轻鸣,风穿户牖。
一道极轻的脚步声自檐外传来,踏碎寂静,也踏碎了我的思绪。
我尚未抬头,那熟悉的压迫感已笼罩案前——是嬴政。
他手中拎着一只黑漆描金的小盒,径直走到我的案前,目光落在我笔下那张空白的绢纸上。
“你在写什么?”他问,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
我缓缓抬起头,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答道:“在写一部……能让大秦在千年之后,依旧能自己长出匠人,自己种出粮食的书。”
他沉默片刻,将手中的漆盒放在了我的桌上,轻轻打开。
盒中,静静躺着一块干瘪发黑的东西,用蜂蜡完美地封存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