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孙婆子,又一次“恰巧”路过院门,扯着嗓子说:“建国家的,考得咋样啊?听说那大学可不是好考的,百八十里也挑不出一个呢!”语气里带着几分打探,几分不易察觉的等着看热闹的意味。
若是以前,沈念秋或许会因此心烦意乱。但现在,她只是平静地抬起头,笑了笑:“孙大娘,考完了,就等着信儿吧。”不卑不亢,将所有的猜测和议论都挡了回去。秦建国更是直接,在场院里碰到议论此事的,他会沉声说:“国家开高考,就是让有本事的人去考,考得上考不上,都是正经事,没啥好嚼舌根的。”他作为支书的威信,在这种时候起到了关键作用。
时间在等待中,仿佛被拉得又细又长。雪一场接一场地下,将靠山屯包裹得更加严实。年关越来越近了,屯子里开始有了杀年猪的动静,空气里偶尔飘来炖肉的香气,夹杂着孩子们盼过年的兴奋叫嚷。沈念秋也开始着手准备过年的事情——拆洗被褥,清扫屋尘,盘算着那点有限的年货该如何置办。这些充满烟火气的琐事,像细密的针脚,一点点将她从那种悬空的状态中缝合回现实的土地上。
她发现自己看待周遭事物的眼光,似乎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看到社里社员们围着秦建国讨论开春选种的事情,她会不自觉地联想到地理考试里关于农作物分布的题目;听到老支书在会上强调要“实事求是”,她会想起政治试卷上那道论述题。知识,仿佛在她体内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不再仅仅是书本上孤立的符号,而是开始与她的生活经验产生连接,让她对这片土地和其上的人们,有了更深一层的、带着理性审视的理解。
当然,夜深人静时,那份对未来的焦虑依然会悄然袭来。尤其是当石头睡熟,秦建国也发出均匀的鼾声后,她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会忍不住去想:如果考上了,会去哪里?学什么?石头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如果没考上,她又该如何面对这拼尽全力后的失败?如何安放那颗被知识点燃过、却可能再次沉寂下去的心?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她只能将它们压下去,告诉自己,无论如何,生活总要继续。就像这黑土地,无论经历怎样的严寒,春天总会到来,种子总要破土。
一天下午,沈念秋正在院子里晾晒刚洗好的衣服,屯里的邮递员骑着那辆绿色的二八自行车,叮铃铃地停在了院门口。
“沈念秋!有你的信!省城来的!”邮递员大声喊着,递过来一个厚厚的信封。
沈念秋的心猛地一跳,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湿漉漉的衣角。是父母来的信。她接过信,道了谢,看着邮递员骑车远去的背影,却没有立刻拆开。她拿着那封沉甸甸的信,走回屋里,坐在炕沿上,久久地凝视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
这封信,像是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再次搅动了她好不容易平复些许的心绪。她知道,信里不会有录取结果,但那来自远方的关切和询问,无疑会再次牵动那根最敏感的神经。
她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封。里面是父母细细密密写满了几大张信纸的牵挂。他们详细询问了她考试的情况,身体如何,孩子如何,叮嘱她无论结果如何都要放宽心,告诉她家里一切都好,勿念……字里行间,是浓得化不开的亲情和小心翼翼的安慰,生怕给她任何压力。
读完信,沈念秋的眼泪无声地滑落。这泪水里,有思念,有感动,也有无处安放的、对未知结果的惶恐。她将信纸仔细折好,放回信封,压在了炕席底下,和之前那几封放在一起。那里,收藏着她奋斗的底气,也即将承载她命运的答案。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夕阳西下,将雪地染成了一片温暖的橘红色。秦建国抱着石头从社里回来了,父子俩的笑声由远及近。她抹去脸上的泪痕,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烟火气息的空气。
等待,还在继续。但生活,也在继续。她转身,走向门口,去迎接她的丈夫和孩子,迎接这个平凡而真实的黄昏。所有的答案,都交给时间吧。此刻,她只想好好地,过好这个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