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卫国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像一只受伤的、躲回洞穴里舔舐伤口的孤狼。
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闷的、如同战鼓般的撞击声。方俊的询问,战友们的关心,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不进他的世界。
他的身体,明明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在火车上、汽车上,他几乎四天四夜没有合眼。可他的大脑,却像一台失控的放映机,一遍又一遍地,不受控制地,播放着过去这几天里,发生的一幕一幕。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在他的心上,来回地切割。
……画面的开始,是那封电报。
当他疯了一样,从吉普车,换到绿皮火车,再从县城的长途汽车,换到乡里的驴车,最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完那最后十几里山路,冲进自家那个熟悉的、破旧的院子时。
他看到的,不是一个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母亲。
而是一个,正坐在院子当中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针线,借着夕阳的光,纳着鞋底的、精神矍铄的母亲。
他的父亲,那个一辈子都把腰杆挺得笔直的陕北汉子,正蹲在墙角,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院子里,还坐着几个他不认识,但看着面善的乡亲,其中,还有一个伶牙俐齿的媒婆。
那一瞬间,王卫国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
他愣在院子门口,看着眼前这幅“其乐融融”的景象,大脑一片空白。
“娘……你……”他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的母亲,看到他那副风尘仆仆、满脸泪痕的样子,手里的针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她猛地站起身,快步走过来,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儿子,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我的儿啊……你……你可算回来了!”
这眼泪,不是悲伤,是愧疚,是心疼。
王卫国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更加迷糊了。他僵硬地任由母亲抱着,脑子里,却只有一个念头:
这是怎么回事?
骗局。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精心策划的骗局。
那天晚上,在他家那孔熟悉的、充满了烟火气的窑洞里,就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他的父亲,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终于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事情,是从三个月前,两个“大人物”的到来开始的。
那两个人,一男一女,穿着一身城里人才穿的、干净体面的“的确良”衣服,坐着一辆吉普车,直接开到了西河大队的村口。
他们,是方俊的父母。
他们是特意从遥远的大上海,赶到这个穷山沟里来的。目的,只有一个——为自己儿子的前途,扫清“障碍”。
他们开始没有去找大队长李大栓,而是直接,找到了李秀莲。
“姑娘,我们家方俊,现在是部队里重点培养的对象,前途无量。”方俊的母亲,那个看起来很和善、说话也温声细语的上海女人,拉着李秀莲的手,说出的话,却像一把把包裹着棉花的刀子,“他将来,无论是留在部队提干,还是复原回到上海,都不可能再回到你们这个地方来了。”
“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是个好姑娘,我们不想耽误你的青春。长痛,不如短痛啊。”
方俊的父亲,则更加直接。他后来找到了李大栓,开门见山:“李大队长,我们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强扭的瓜,不甜。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李大栓,这个一辈子都在黄土地里刨食的庄稼汉,虽然对方俊很满意。但在那两个浑身都散发着他无法理解的“优越感”的城里人面前,他那点可怜的自尊,被击得粉碎。
他抽了一晚上的旱烟。第二天,就用不容置疑的、大家长的口吻,对李秀莲下了死命令:
“跟那个上海娃,断了!他不属于这里,你,也去不了他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