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相纸被撕开时那一声细微的哀鸣,像冬夜枯枝在风中折断,脆而冷,刺进耳膜深处。
母亲的脸被我从中剖开,一半是凝固的、永恒的微笑,另一半是微笑背后隐藏的、我才能读懂的疲惫——那双眼睛,曾多少个深夜在灯下批改作业,如今只剩灰烬般的余光,在我掌心微微发烫。
我将那半张微笑的脸,连同我用左手写下的、字迹歪斜的“遗书”,一同塞进信封的夹层。
纸页摩擦发出沙沙声,如同蛇蜕皮时的低语。
另一半,那双疲惫的眼睛,被我用融化的蜂蜡小心翼翼地封进一个棕色的小药瓶里。
蜡油滚烫滴落,灼得指尖一颤,随即冷却,像琥珀一样将她的凝视囚禁。
瓶身微凉,握在手中,仿佛还残留着她呼吸的余温。
小石头的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下像两颗受惊的黑豆,瞳孔缩成针尖,映着跳动的火苗。
我把药瓶塞进他冰冷的手心,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听着,如果三天后我没有从阁楼出来,你就把这个瓶子和那封信一起交给顾昭亭。告诉他,这是打开一切的钥匙,也是锁上一切的墓碑。”
他重重地点头,眼里的恐惧渐渐被一种不属于他年龄的决绝取代,嘴唇抿成一条发白的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
送走他,我关上门,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阁楼里无处不在的、母亲的呼吸——那是一种若有若无的、布满尘埃的潮气,混着木头腐朽的酸味,在鼻腔里缓缓沉淀。
我脱下自己的衣服,换上那件她生前最常穿的藏青色土布衫,布料粗糙,磨得我皮肤生疼,每一道纤维都像细小的砂纸刮过肩胛,领口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旧时光的皂角味道,清苦中带着陈年阳光的气息。
我走到那面蒙尘的镜子前,拿起一截画画用的炭笔,对着镜中自己的脸,极其缓慢地,从左边嘴角向耳根方向,画上一道模仿她那条伤疤的微笑横线。
炭粉冰冷,落在皮肤上,像一道冰凉的镣铐,顺着神经滑入骨髓。
指尖轻触那道黑线,竟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仿佛皮肤真的裂开了。
我试着牵动嘴角,那道黑线便跟着扭曲,仿佛真的有一道伤口在撕扯我的肌肉,带来一阵幻痛,左颊的神经突突跳动,像有虫子在皮下爬行。
一切准备就绪。
我回到桌前,将那本厚重的教案本摊开。
纸页泛黄,边缘卷曲,指尖抚过时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母亲用朱砂写下的批注,在昏黄的灯下像一道道干涸的血痕,腥气若有若无地渗入空气,沾在舌尖,泛起铁锈般的金属味。
我的超能力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活跃起来,像无数根看不见的触须,顺着我的指尖探入纸张,探入那些朱红色的字迹。
它们在我神经末梢跳动,如同脉搏。
笔尖蘸满朱砂,我落下了第一笔。
墨汁黏稠,拖出细长的丝线,在纸上留下湿润的痕迹。
这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彻底的降神。
我的身体不再属于我,我的手腕随着一股记忆中的力道运转,我的呼吸也开始变得小心翼翼。
我能感觉到,每写下七个字,我的肺部就会不由自主地收缩,强制我停顿半秒,仿佛胸腔里也有一道看不见的伤,在一呼一吸间反复撕裂——那痛感如此真实,像有根锈钉在肋骨间来回拖拽。
这是她的节奏,是她强忍着左颊的伤痛,在微笑面具下无声的喘息。
一夜,两夜,三夜。
阁楼的灯火成了黑夜里唯一的眼睛,而我,就是那眼睛里从不眨动的瞳仁。
烛火摇曳,光影在墙上扭曲成鬼影,木板因温差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有人在暗处低语。
就在第三夜,凌晨,万籁俱寂,连窗外的虫鸣都仿佛被这凝固的空气冻结。
空气冷得发硬,吸入肺中像吞下碎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