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像靠着一块刚从深海里捞起的石头。
最怪异的,是月圆之夜。那轮惨白的圆盘刚升上树梢,阿盐就会变得坐立不安,眼神飘忽。她会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溜出家门。我偷偷跟过几次,心惊肉跳。她像一缕没有重量的幽魂,飘向村子后面那片阴森陡峭的礁石崖。月光把嶙峋的黑石头照得惨白一片,她就站在悬崖最边缘,面对着黑沉沉咆哮的大海,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用盐雕成的、冰冷的人偶。海风卷起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我不敢靠近,也不敢出声,只能躲在远处的灌木丛后,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看着那个随时可能被黑暗吞噬的白色身影。直到天边泛起灰白,她才像个被抽掉魂魄的木偶,摇摇晃晃地走回家,一头栽倒在床上,身体冷得像冰。
我去问过住在村尾的福伯,他是村里最老的老人,经历过无数风浪。福伯浑浊的眼睛盯着我,浑浊得如同被海风磨蚀千年的礁石表面。他沉默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在昏暗里明灭不定,像一只窥伺的眼睛。最后,他吐出一口浓得化不开的烟,那烟带着一股陈年海藻的腥气,慢悠悠地飘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海生啊,”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有些东西,是从海里来的,终究……是要回到海里去的。”他不再看我,只盯着自己枯枝般的手掌,“月亮……那是海里的时辰。” 后面的话,被他死死地咽了回去,只剩下烟锅里那点不安分的红光,在寂静里诡异地闪烁着。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下流淌了几年。直到那个冬天,阿盐毫无预兆地垮了。她像一尊被海水侵蚀了千年的石像,无声地碎裂。原本就苍白的皮肤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人色,变得像陈年的盐块一样灰败、易碎。她整日整夜地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盖着最厚的棉被也无济于事,身体里仿佛源源不断地渗出刺骨的寒意。那寒意带着浓重的咸腥,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请来的郎中摇着头走了,留下几副苦得发涩的药汤,灌下去如同石沉大海,激不起一丝涟漪。阿盐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眼神也涣散了,偶尔清醒,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会死死地盯住我,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绝望。
那一天终究来了。窗外的天色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着低矮的屋檐。阿盐忽然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手冷得像冰锥,那股寒意直刺进我的骨髓。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像离水的鱼,翕合了好几次,才挤出一点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又带着惊心动魄力量的声音:“海生……听好……”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结的喉咙里艰难地刮出来,“我……死后……用盐……厚厚的盐……裹住我全身……一点缝隙……都不要留……”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我的皮肉里,“然后……沉海……沉到最深……最深的海底去……”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深处那两点墨黑像是要燃烧起来,死死地烙在我脸上:“记住!一定……要沉海!否则……否则……”她的胸膛剧烈起伏,像破败的风箱,“否则……整个村子……都要……陪葬!一个……都活不成!”
话音未落,那死死攥着我的力道骤然消失。阿盐的手颓然滑落,砸在冰冷的炕沿上,发出沉闷的轻响。她那双瞪得滚圆的眼睛,至死也没有闭上,空洞地望着低矮漆黑的屋顶,里面凝固着无边无际的、咸涩的恐惧。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咸腥味,瞬间充满了整个屋子,浓稠得如同实质。
我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冰冷的炕沿。阿盐临终前那恐惧到扭曲的面孔,那耗尽生命喊出的恶毒诅咒,像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我的脑子里。用盐裹尸,沉入深海——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爹娘和叔伯们闻讯赶来,挤满了狭小的屋子。当我把阿盐最后的遗言,连同那可怕的诅咒断断续续说出来时,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浓重的咸腥味混杂着死亡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沉海?”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这天气……这天气……”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窗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