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具会喘气的腐尸,靠着辨认毒草、捕捉蛇虫鼠蚁勉强维生。仇恨是唯一支撑我不倒下的东西,是深夜里灼烧我灵魂的唯一火焰。我无时无刻不在诅咒沈昭,想象着蛊虫在他体内苏醒,啃噬他的五脏,让他哀嚎七日,在无边痛苦中化为枯骨!
可每一次剧烈的恨意翻涌,总会伴随着小腹深处一阵熟悉的、尖锐的抽痛,像是在提醒我那夜的诡异反噬。这痛楚如同一个恶毒的烙印,时时折磨着我,也像一个巨大的、无法解答的谜团,日夜啃噬着我的内心。
直到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雨水像永远拧不干的破布,滴滴答答敲打着竹楼残破的屋顶,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木头霉烂的气息。我正坐在火塘边,用石臼费力地捣着几味驱寒的草药,石杵撞击石臼的沉闷声响在空寂的竹楼里回荡。突然,一个湿淋淋的身影,几乎是撞开了我那扇虚掩的、吱呀作响的竹门。
是寨子里的阿木,一个跑山货的年轻后生。他浑身滴着水,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又被恶鬼追了十里地。
“阿……阿黛姐!”他喘着粗气,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变了调,手指颤抖地指向寨口的方向,“鬼……寨口……来了个鬼!”
石臼里的草药糊溅出几滴,落在火塘灰烬里,发出轻微的“嗤”声。我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倏然缠上脊背。面上却强自镇定,冷冷道:“慌什么!山精鬼怪见得还少?说清楚!”
“不……不是山精!”阿木使劲咽了口唾沫,眼神里充满了活见鬼的恐惧,“是……是人!可那样子……比鬼还吓人!皮……皮包着骨头,眼窝深得能塞进鸡蛋!走路……飘着的!还……还穿着汉人的破衣服……在寨口那棵老榕树下,就那么站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寨子里!他说……他说……”
阿木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咯咯打架:“他说……找……找一个叫‘阿黛’的蛊女!”
“阿黛”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狠狠砸在我心上。
沈昭?这个名字带着五年沉淀的剧毒恨意,瞬间冲垮了所有强装的镇定。手中的石杵“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进灰烬里。我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矮凳,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是他?他还活着?情人蛊竟然没能要他的命?!那夜的反噬……他安然无恙而我痛不欲生……所有的困惑和更深的恨意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
“他在哪?”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就……就在寨口老榕树下……”阿木的声音带着哭腔,“没人敢靠近!都……都说晦气!”
我不再理会他,甚至忘记了披上蓑衣,猛地推开竹门,一头扎进冰冷的、密集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刺骨的寒意却压不住心头那团狂燃的、混杂着惊疑与怨毒的烈火。寨子里泥泞的小路空无一人,只有雨水冲刷泥土的哗哗声。远远地,透过迷蒙的雨帘,我看到了寨口那棵虬枝盘结、遮天蔽日的巨大老榕树。
树下,果然站着一个人影。雨水顺着他破烂肮脏的汉式衣衫往下淌,那衣服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像是套在一具活动的骷髅架子上。他瘦得脱了形,嶙峋的骨架在湿透的薄布下清晰可见,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一种死人般的灰败蜡黄,紧紧包裹着骨头,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肉。头发枯槁稀疏,黏在头皮上,雨水顺着一绺绺发丝流下。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陷在巨大的、乌青的眼窝里,浑浊无光,像两口即将枯竭的死井,里面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茫然,还有一种……一种让我心脏骤缩的、近乎卑微的祈求。
是他!沈昭!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温润如玉的汉人军官,竟变成了这副……这副比荒野游魂还不如的模样!
滔天的恨意瞬间冲垮了堤坝!情人蛊没有发作?!他竟然还活着?凭什么!凭什么他还能苟延残喘!凭什么我承受了五年的流亡之苦、蚀骨之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