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里那窒息般的死寂,在许老太爷佝偻的身影消失在油腻布帘之后许久,才如同冻僵的河水,开始缓慢地、小心翼翼地重新流动起来。
嗡嗡的低语声再次响起,却像是被水浸湿的纸,透着一股子压抑和心有余悸。
先前那些肆无忌惮的目光,此刻都收敛了锋芒,带着敬畏甚至恐惧,有意无意地避开那通往后厨的门帘,也避开了角落里那张不起眼的桌子。
疤脸汉子——此刻酒肆里一些见多识广的江湖客已认出他是北地颇有名气的凶人“开山刀”
吕魁——脸色依旧苍白如纸,额角的冷汗干了又沁出。
他那柄饮血无数的厚背砍山刀,此刻安静地倚在桌旁,再没有半分震颤,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哀鸣只是一场幻觉。
但他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依旧用力到白,青筋虬结。
他端起海碗,灌了一大口烧刀子,辛辣的酒液入喉,却压不住心头那股冰冷的寒意和挥之不去的渺小感。
他再不敢朝角落看一眼,只是闷头喝酒,那粗豪的架势里,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颓然与后怕。
锦衣公子周显,脸上的倨傲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苍白和一丝茫然无措的狼狈。
他身后的两名护卫,气息依旧沉稳,但眼底深处残留的惊悸却瞒不过明眼人。
周显握着玉骨折扇的手指微微抖,扇面再也摇不起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目光复杂地扫过后厨门帘,又落在许轻舟身上。
这一次,他眼中的嘲弄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理解的忌惮和审视。
这个看似病弱的本地少年,与那深不可测的老者是何关系?这破败酒肆,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此地……污浊,走!”
周显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护卫,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酒肆。
他脚步匆匆,再不复来时那份世家子弟的从容气度。
许轻舟对这一切恍若未觉。
他依旧坐在角落,杯中酒已空,只余杯底一点残渣。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
那双手,指节修长,掌心带着薄茧,是常年劳作和握剑留下的痕迹。
此刻,它们不再因虚弱而颤抖,反而异常稳定。
老太爷那无声无息却又石破天惊的“拂盆”
,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他心中某些原本坚固却未必正确的认知壁垒。
原来,“深”
可以深到如此地步。
深到无需言语,无需动作,甚至无需展露气机,仅仅是一个念头,一丝意动,便能如天地倾覆,令群雄俯,万籁俱寂。
那不是力量的炫耀,而是境界的垂落,是“存在”
本身划定的疆域。
这与他浮影山中所见那些凶兽的狂暴力量,与江湖客争强斗狠的戾气,与世家子弟依仗背景的骄横,都截然不同。
这是一种……近乎“道”
的沉淀。
他胸口的闷痛似乎真的在减轻,一股暖意并非源于药力,而是源于某种心境的豁然开朗,如同堵塞的泉眼被疏通,潺潺暖流滋润着干涸的神魂。
这暖流,比老太爷苦涩的药汤更加熨帖,让他虚弱的身躯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内生的力量在缓慢滋生。
他想起老太爷那句“根扎深”
,此刻有了更深一层的体悟。
根不仅要扎向大地,更要扎向自己的内心,扎向那份不为外物所动的沉静与坚韧。
“啪嗒。”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许老太爷端着一个粗陶碗,碗里是热气腾腾、散着浓郁草药清香的汤水。
他佝偻着背,像往常一样,将碗放在许轻舟面前的桌上。
“喝了。”
老太爷的声音依旧平淡,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刚才那震慑全场的威压与他毫无关系。
许轻舟双手捧起碗,碗壁温热。
“谢老太爷。”
